文:黄碧赫
北京公社(北京市朝阳区酒仙桥路4号798艺术区)持续至8月6日
童话故事中的缤纷奇境不但是孩子们所幻想的嬉戏乐园,也是身处现实重压下的成人们所渴望抵达的理想彼岸。100多年前,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的传世名著《爱丽丝漫游奇境记》(Alice in Wonderland)曾被美国迪斯尼公司以不同形式多次改编,至今仍然为奇幻类流行文化的提供不竭源泉。位于北京昌平的巨型游乐园沃德兰(Wonderland Amusement Park)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伴随着工薪阶层日盛的休闲度假之风,全国各地匆匆上马的主题公园建设工程的缩影,而艺术家马秋莎的最新个展标题即来自于这座未完成即荒废的人造乐园。
同名作品《沃德兰》(Wonderland,2016)以尼龙丝袜包裹的碎水泥板拼成的长方形如一幅未知国度的地图,几乎占据了北京公社主展厅的整个地面。大大小小的水泥碎块很容易把人拉回到无休止拆与建的1990年代的北京。类似于沃德兰游乐园一样模仿欧洲城堡的伪饰趣味盛行一时,不但迎合着富裕起来的市民对于更高级文化符号的消费需求,更包含着城市欲望与幻想的扩张。曾经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度流行的尼龙丝袜在今天看来,不但色彩沉闷,其材质也全然无法凸显女性腿部的曲线美,然而在改革时代之初,却是追逐新潮的女性们小心翼翼地找寻磨灭已久性别特征的集中体现。伴随着政治松绑、思想解放的服饰革新,意味着对于身体的解放与重新发现。紧实包裹皮肤的尼龙质感与此前清一色的劳动布、的确良相比,更易充当女性私人身体记忆的储藏地。在广告、时尚所制造的快感神话尚未席卷一切之前,刚刚回到女性手中的身体仍是一块有待自我开发的新矿,一片新奇的沃德兰。
三频录像作品《化身》(Avatar,2015)中,镜头富有运动性地多角度展现比基尼少女光洁无暇的肌肤,乍看像是一则沙滩防晒霜广告中的片段。不同的是,不时闯入的高而远的天空画面使观者无法专注凝神于少女健美的身躯;昆虫摩擦翅膀的嗡嗡声贯穿作品始终,提示着一种焦躁而紧张的情绪。少女手中随风翻卷的《圣经》使观者闪回贯穿西方历史关于灵与肉的挣扎。一度充当意识形态最尖锐矛盾的策源地的身体,时至今日,在颠覆唯灵论的斗争中成功世俗化之后,却被极具讽刺性地重新神圣化了。孤独幽深的性灵之路让位于身体版图的细微勘探。身体代替灵魂成为唯一的救赎品,充当着神之当代化身(Avatar)。少女油亮的肌肤,如同神圣光环笼罩之下起伏的山峦,成为现世可以触摸的沃德兰。片尾俯拍的大全景再次提示观众,此前迷人的异域沙滩事实上造景于一辆疾驰在城郊笔直公路上的卡车。由此将观众飘飘然的思绪拉回现实的同时,带着《圣经》、佛珠与金缕鞋的飞驰卡车似乎也载着观众的憧憬,驶向下一个未知的沃德兰。
而这,似乎恰恰能在另外一件录像作品《火星》(Mars,2016)找到线索。作品中被风推动的无根的沙丘,均匀,冷漠,罕有人迹。这是人类毁灭之后的地球,还是等待开拓新新人类的栖息地——火星?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在《美国》这部游记最后一章《永远的沙漠》中曾经这样描述横贯美国中西部的大沙漠:为什么沙漠如此迷人?这是因为,在那里,你被从所有的深度中解放出来——一种明亮的,移动的,表面的中立性,一种对意义和深度的挑战,一种对自然和文化的挑战,一种外部的超空间,没有起源,没有参照点。而被鲍德里亚看作是人类社会的终极形式、“实现了的乌托邦”的美国恰恰具有大沙漠的典型特征:单调、非人化,极具虚幻色彩。由此,超空间的沙漠即是擦除了所有记忆的城市,是擦除了所有灵魂的身体,是人类终极的沃德兰。
本次展览的最后一件作品中,艺术家将蛋糕托片贴满了展厅左侧的整面墙。这件名为《勋章》(Medal,2016)的作品有着与其他三件作品不同的俏皮意味,整齐排布的“勋章”阵列也与颜色各异、纵横交错的《沃德兰》产生鲜明对照。然而,这其中却延续了马秋莎之前创作某些特征:细腻的手工感,以及在撕裂尖锐现实的同时,仍然保有少女爱丽丝般轻盈的梦。就像《白雪公主》(White Snow,2009)中即便蒙着发霉的面包屑却依旧随着童谣旋转起舞的白雪公主,这或许,就是每个人心中或明或暗的沃德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