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磊的《有限艺术项目》和周铁海的《甜品》

重复,遗忘

颜磊的《有限艺术项目》(Limited Art Project)或许是在第13届卡塞尔文献展上被误解得最多的作品了。人们对它的反应建立在对中国艺术——尤其是中国的绘画——的误解和偏见上,轻而易举地就认为它是西方陈词滥调的一再上演,是衍生的、重复的。哪怕停下来问问《有限艺术项目》是否在重复这些偏见,都只是强化这种成见而已。然而即便《有限艺术项目》用到了大量我们所认为的绘画,它却与“绘画”无关。至于它借用了人们对中国艺术的刻板成见,那也只是颜磊一场激进的布局。归根结底,《有限艺术项目》是关于图像的挽歌、遗忘的悲剧。它的被误解本身就是作品的一部分。一场有如此多要表达的表演,却注定了被忽略的命运,听它、思考它、重复它,都将是失败的;这些,都是被遗忘的过程。所以得注意了。

颜磊首先在互联网上挑出几百张起眼的图片。统一这么多图片的是它们如何被整理的。这是一个堆满图片的房间,像极了19世纪疯狂的沙龙。墙壁挂满了画,更多的像衣服一样被晾在天花板,还有些被放在柜子里让观众可以拉开。事实上,在六个月中,颜磊每天为《有限艺术项目》创作一幅画,但《有限艺术项目》留下的印象远不止于此——它是一幅无限的、鬼魅般的谷歌图景。

颜磊想给观众留下图片由随意浏览网络挑选的印象,但事实上(挑选)是刻意的。然后,图片在他的授意下在传统画布上画出来,原有的比例和色彩多少保持不变。图片的主角通常但不完全是人物,尤其是肖像。背景大多是平淡的,尽管有一些保留了颜磊早期作品中标志性的放射状光线。当画被挂起来的时候,它们之间的距离影射了图片在搜索引擎中显示时的距离(虽然直接复制也是可能的)。图片主题是多重的:中国、艺术和(西方)艺术史,名流、宗教(佛教)、金融、艾未未、可口可乐、色彩。

卡塞尔文献展也是一个主题。值得一提的是颜磊第一次“参与”卡塞尔文献展是相当反叛的——他给许多中国艺术家发出伪造的卡塞尔文献展邀请函,他们中很多人至今没有原谅颜磊。这么说来,《有限艺术项目》也是颜磊职业生涯的索引——像是“颜磊全集”、参与卡塞尔文献展的个人历史(遗憾的是,中国艺术家的成就通常由他/她在国外的表现来界定)。当然,自画像是注定失败的。毕竟,一个人怎么可能将自己呈现为一个统一的、有重点的完整整体?自画像的诱惑、悲剧、以及最终的落差在于它总是不完整的、受制摆布的;不可避免地,自画像总是背叛它的主人。所以,这就是颜磊,穿着图案鲜艳的衬衫,顶着抹布一样的头发和隐隐约约的胡须,站在自己一幅早期作品前,迎接刀投向这幅“目标”。这令我们想起许多大师的作品,例如贾斯培尔•琼斯(Jasper Johns)乌戈•罗迪尼(Ugo Rondinone)、翰•阿穆雷德(John Armleder)等等。当中国艺术家陈述艺术意图时,人们最常听到的是“求真”。颜磊远不是第一个嘲笑这种意图的人,但他并没有放弃他的严肃。他嘲笑一切,包括他自己,但这种嘲笑是鲁迅笔下游民反英雄式的、当阿Q走向刑场的那种嘲笑。

这是政治的吗?这里的画有毛泽东、唐宁街10号的门、建设中的北京CCTV电视塔、本拉登被刺杀时的希拉里•克林顿,以及法国前总统萨科齐的画像。也许吧。它是关于性的吗?为手枪上膛的女人手指、手捂阴部的女性身体旁的一盒冰淇淋。可能是。但怎么说老虎、英国女王、烟火、蛋糕和寿司呢?它们一点都不重要。这些偏门的画有趣却无关——所有的画都可以换种方式挂起来、它们有无限的换位的可能。不管怎么说,它们不再存在。

洞穴

想象一下在这房间会是怎样吧。它是一个洞穴、柏拉图的洞穴,一个庞大的美术馆,一个“多产艺术家”的陈列室,一个草草建成的教堂,一个上帝/商品的仓库,一个学术系列,一个没有数字的日历。这也是一个痴呆无以复加、墙上的阴影无影无踪的地方。展览中每天都有一幅画被撤到附近的大众车厂,喷上明亮的单色。大众汽车,意即人民的汽车,诞生于民主的理想,却成长于法西斯的世界(它受益于二战期间被强迫工作的劳动力)。战后,大众汽车成为一家巨型企业。它的巨大成功很大部分归因于中国——在中国,桑塔纳出租车络绎于大都市的街道。这是背景,不相关却是调性和语境,因为卡塞尔文献展的一大主题就是历史、记忆的反响和扭曲——这也是颜磊的一个重大命题,考虑到中国和德国的历史以及两国如何面对历史的同与异。

重要的是图像被擦涂最后消失的过程——无数个人的故事,被埋葬在令人愉快的荧光染料表面。自我审查暗中做害,不仅因为我们拒绝去看,也是因为我们认识到我们不能不去那么做(说到底,一个审查过的世界表面上美好得多了)。我们保存自我的倾向是可以理解的,但也是令人怀疑的,它导致我们逃避做决定和责任。在恐惧面前,我们盲目了。但颜磊看清我们每天如何盲目自己,每天如何没能去真正地去看,如何一扫而过,然后遗忘,继而在明亮饰品的鸦片和舒适的愿望中寻找安慰。

但颜磊的机器还有另一面。对每张仍然存在于相机手机记忆卡、搜索引擎上的图像来说,它们是鲍德里亚式的幻影、图片搜索算法的索引。这是图片的来世、是日冕,它们从来没有被完全忘记,但也从未完全被理解。

只是《甜品》

周铁海的《甜品》是由周选择、助手完成的系列上百幅绘画,各式甜品“代表了” 各式社会职业:外交官(diplomat), 法官(judge),部长(political minister),老师(professor),警察(policeman),告密者(sycophant),舞蹈家 (dancer/dessert),洗衣女工(washerwoman),金融家(financier/cake),小丑(bouffon),捡破烂者 (ragman and bottom-smacker)。《甜品》系列的部分曾于2010年在上海当代艺术馆展出,上百幅小型绘画爬上了上海当代艺术馆古根海姆博物馆式的斜坡楼梯,拼图般随意的图像玩味着政治、社会、文化的陈词滥调,它事关文学、艺术、历史,性和引诱,天真与经验,充满了奢侈与忠诚、恋尸癖和恋尸癖,为资产阶级及其市侩情调的喝彩和埋葬。其中的“裁判”系列正在澳大利亚布里斯班的亚太当代艺术三年展展出。《甜品》原本计划展出其系列的全部作品,但由于2012年的中国海关管制,将作品全部运往海外成为了不可能。现在,《甜品》散落于世界各地,使完整的展览非常困难。但让人迷失于《甜品》的迷宫,不论是全部作品还是只是一部分,原本就是作品的意图。擅长见微知著的评论家会在作品中读到各种政治影射,对中国的、法国的、美国的,对西方的。一切预言都会成真,你只需要闭上眼睛许个愿。预言都会成真。每个人都是这样。

既然一切都能被无限地重复,互联网让一切触手可得,周铁海提出的问题首先是,绘画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我们还要绘画。如果《甜品》是一台机器,那它便是由点唱机、街机游戏(尤其是那种有笨拙的起重机、泰迪熊的)、自动贩卖机(可乐、避孕套、零食、内衣、停车券)和杜尚式的粉碎机组成的奇异混合体。这台可恶的机器既是浮士德,也是傻瓜,恐怖电影邀请券。你知道你不应该说“好”但你就照着做了。吃了我吧!爱丽丝也许可以逃脱,其他人都死于断头台,甚至包括断头台旁若无其事忙编织的女人。

这份知识分子甜点、艺术作品的解读与魔力在于,引诱和幻觉之间的交错早已不可避免地腐败了。不管我们怎么换这幅可口的牌,桌面的牌总是塞满的。事实上,即使是设计这场魔术的魔术师也非常清楚,即使是他——当然了!——也不可能完好逃脱。即使艺术家在他的阁楼里像艺术所渴望地那样创作,哪怕在灵光闪现的时刻,他也紧紧抓住我们感官的欲望,我们的贪婪。这过分纷繁的“甜品”永远都不够、总是太多。最终也最令人不安的是,这只是图像宇宙中的一小部分样品,无尽地扩展;在这里,绝对的意义是不可能的、也是无关的。这不是怀疑而是终结。

表面上相似

这两位艺术家都是中国人值得一提,但这可能会在疲惫的艺术游客中滋生出愤世嫉俗——愤恨的讽刺,考虑到这两位艺术家常常被指责愤世嫉俗。

《甜品》对“西方”当然是持怀疑态度,但它本身不是愤世嫉俗的。相反,它非常真诚。它是一个优雅的迷宫,有很多进入的地方却没有出口。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无路可走。艺术史的道路走到了尽头。(毫不令人吃惊,周铁海曾经不做创作,而是博物馆的艺术指导。)

然而,颜磊的《有限艺术项目》却是悲剧性的。抛开它所有的笑话,它是最悲伤的艺术品之一,它是对大小图像的挽歌和警告。盲目常常是强加的,但也是自愿的、漠然地忽略的。

我曾在香港艺术博览会上见过《有限艺术项目》的模型。在见到周铁海不久之后,我就告诉他,他的作品很眼熟。周亲自去看了《有限艺术项目》,与颜磊聊过,然后告诉我,不,不会,一点都不像。很多方面他说的是真的,但这里还是有重要的点可以比较:

  • 颜磊和周铁海的作品都常常涉及到西方和中国传统的交流,但周铁海对西方对中国的冲击有更多批判。
  • 他们都雇佣助手创作基于他们选择的画。
  • 他们都用这些画做巨型装置,使用上百幅看似随意的画。

无论这些相似之处多么重要,更令人着迷的问题是,为什么这两位中国艺术家创作了这两件在最近几十年来比很多其他地域的艺术品都要宏大的作品。这的确是偶然的,接下来的都是我们的猜测。这两件独特的作品,分别探讨了绘画的有限性和绘画的来生,是历史特定阶段的产物。在这个阶段,一场媒介与传播方式的革命同时发生,中国必须去适应正在消逝的世界秩序中无所不在的(西方)文化——在这个过程中被其改变——同时也复兴自己的文化。它赠予我们的,借周铁海的《甜品》和颜磊的《有限艺术项目》,是在哀婉和低潮中去想象这个现实的机制或游戏。他们都没有尝试去解决这个无解的问题。在两者的创作中,重要的都是我们如何去阅读、思考、解读图像,如何使用它们,然后忘记他们。

*一个典型的“真理在我”的反应来自杰里•索特兹(Jerry Saltz):

跟她的许多学术同流一样,第13界卡塞尔文献展策展人Carolyn Christov-Bakargiev对艺术中古老的、难以驾驭的洞穴生物——绘画充满敌意,除非是老的、不出名的、被忽略的艺术家的画,或者是由第三世界艺术家创作、关于第三世界国家的画。在卡塞尔文献展对公众开放之前,Christov-Bakargiev夸口说她的文献展“不会有太多画”。至少她对此还挺坦诚的。但她也有复仇计划——她将所有画家隔离到文献展大厅这座单独的大楼。就那么挂着,完全忽视了绘画作为人类所有发明中想象和描绘世界最伟大的工具的强大力量。当我走过这片死星,我想,“绘画在此行将死去。”

这是来自一篇就韦德·盖顿(Wade Guyton)滔滔不绝的雄文。挺自鸣得意,但如果你住在纽约,就别操心曼哈顿以外的事了吧。祝你好运,索特兹先生。

(Jerry Saltz: “Eleven Things That Struck, Irked, or Awed Me at Documenta 13“).

**周铁海曾经是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执行馆长。上海民生美术馆是中国重要的私人艺术博物馆,由民生银行投资和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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