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Chris Moore 墨虎恺
译:Liang Shuhan 梁舒涵
文/墨虎恺
“美即惊骇之始: 玛吉·汉布林的绘画艺术,1960-”,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2019年3月8日 – 5月1日
玛吉•汉布林(1945年出生),欧洲具象艺术的代表之一,不仅以肖像绘画和素描著称,亦善描绘她居住的英国萨福克郡周围的海景。她的雕塑作品也广为人知,其中有气势撼人的大手笔,也有触手可及的小型作品。今年春,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将迎来汉布林在中国的首展,其中主要包括两组作品:一组是她的素描作品回顾;另一组“水之墙”由两个系列构成,包括曾经在伦敦国家美术馆展出的八件大型绘画,以及后来在圣彼得堡埃尔米塔日博物馆展出的十件独版作品。就这次展览,“燃点”对汉布林在其伦敦寓所进行了专访。
玛吉•汉布林吸烟,她位于南伦敦画室洒满颜料的地板上到处都是烟头。墙下面堆满了画,桌子上,窗台上的草图也是满满当当。我进去的时候,正坐在画板前的玛吉一个犀利的眼神射杀而来,这一幕完全就是尤尔根·泰勒(Juergen Teller)的镜头。不过,她没端多久,就被闪烁的眼睛和爽朗的笑声打破——她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只是有时她的自我否定也掩盖了她对自己的怀疑。我跟她从她的素描和绘画的关系开聊,玛吉点上了烟……
玛吉•汉布林:“每天我都早早起来到我家萨福克郡那边的北海画素描,才有了这次(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要展出的‘水之墙’系列和那些版画……从七八岁开始,素描就进入了我的生活,素描是我一切创作的基础。”
对于玛吉的总体创作思路,她说:“我觉得重点是,正如布朗库西所说:‘做艺术并不难,难的是能够进入一种恰到好处的状态’*。我想成为一个‘通道’,让题材的真实穿过这个通道流淌到画布、画纸等媒介上。也就是说是题材支配我,而不是我支配题材。”我发现,在中国,绘画和素描的界线是人为的。“没错!你看我的《笑2》(2018),你说它是素描还是油画呢?”
玛吉:“在英国,有些人,特别是那些搞艺术史的,总是很在意各种人为的定义(脱欧就是个形式大于内容的例子)。有的人总想把人变成‘某种主义者’!但我一直都反对成为某种‘主义者’。有人说我是表现主义者、肖像主义者、风景主义者,但我并不是!因为你一旦成为某种‘主义者’,你就妥妥地被‘装箱’了,被人家逮住了!”说着,玛吉斜了下眼睛,比划了个割喉的动作。
关键不在于分门别类,也不在于某个概念本身,但概念化会阻碍人们的观察,而汉布林希望观者用他们的眼睛去看,去注意她刻画的人是什么样,海水是怎么流动的,为何那个巨型的不锈钢贝壳雕塑会出现在萨福克海滩上?这不是靠琢磨能琢磨出来的,她想让观者去感受眼前的状态,面部的表情,身体的动作,冬天的海浪,甚至是作曲家本杰明·布里顿(Benjamin Britten)的歌剧《彼得·格莱姆斯》(Peter Grimes)。
北海的颜色
我跟玛吉聊起了色彩,我是想跟她聊她的肖像作品,但她却仍在说海景画:“有人觉得北海是灰色的,但我却觉得里面全是色彩!青铜色、银色、青灰色,有时候还会泛出特别漂亮的青绿和生赭石色,这些我眼前”。无论是她的素描、油画、肖像、海景,还是在青铜雕塑上的色彩,都不是为了装饰,而是为了结构。深浅不同的调子、线条和色块都在表达着对象的特殊性格。在她的海景,或者肖像画上的一缕缕生赭石或青绿色都在强调运动和时间,也许正是因为人和海都是一样的变动不居。色彩不仅是质感和情绪,也是时间[见《崩碎的夜浪 1》(2005)]。
亨丽埃塔
“我再次见到亨丽埃塔是在1998年2月4号,我父亲葬礼后的两天,弗朗西斯·培根在伦敦海沃德画廊的开幕晚宴上。
我第一次遇见亨丽埃塔是五年前的威尔特郡,在那一年的大型节礼日午餐会上,当时我一下就注意到了她那双火焰般的眼睛。然后就是谈钱的问题了,她给我做模特,问我要400英镑用来缴费。我们是从那一年的五月底开始合作,一共持续了七个月,她基本是每周一来。”
——出版物《玛吉与亨丽埃塔》
亨丽埃塔·莫瑞斯(Henrietta Moraes)是Soho风月场中人。培根画了她15次。据说她是个刚烈的女人。晚年她和玛吉成了朋友,去世前后玛吉画了她很多次,这些肖像构成了一曲生命的热情赞歌。
玛吉:“记得那天,亨丽埃塔那幅画画到很晚,我在画布上反反复复的尝试都失败了。第二天早晨九点我继续画,一直到下午四点,实在筋疲力尽了,还是没有成功。于是我把整个画面都擦掉了,就留下了这种灰色的底子。我觉得还得再试试。就是在那短短的20分钟,我画出了我最好的作品之一,多亏了之前的那番折腾。目前的这幅作品就这么产生了!”
玛吉反复说,她的绘画并不是来自事先筹划的程序,而是绘画过程本身的迸发。令她痴迷的是绘画和创造的行动。她说:“对于布朗库西说的关于(做艺术)恰到好处的状态,我只是知道什么是应该丢掉的败笔。但是呢,当一幅作品自己‘画’自己的时候,那真是求之不得了,我就进入了忘我之境。”
我想让她谈得具体一些,就问她成功和失败是不是相辅相成, 是不是都得经过一番波折才能修成正果?她的回答很肯定:“是的!有时候我一幅画画好几个月,还是毁于一旦,但也正是因为这几个月的怀疑和失败,突然在某天早晨奇迹就出现了!就像那那幅瀑布的画,画成得非常非常快!”玛吉说的是她身后靠在墙上的一幅竖长的油画(一不小心容易让人看成中国古典山水画)。
风格和实验
“我从不想风格的问题,这是个被滥用了的词,我一直都在搞实验!‘水之墙’系列的那些画就是来自于我对萨福克海岸线上的风浪的观察,由此又导出了“融化的冰冠”(Ice Cap Melting)系列,就这样总是一个系列生发出另一个系列,从未停止。我都73岁高龄了,但还是感慨于油画的力量!
“别人可能喜欢用‘风格’这个词,但是我不用。我画海的时候就想着怎么把海的力量弄到画布上。当然,也希望人们能看到我的肖像画中的动感。”玛吉爽朗的笑了起来:“如果我画的不是死人,我希望人们能感觉到画中的人在呼吸!”很多人知道,玛吉也给一些过世数年的密友和家人持续不断地画肖像或素描。这时,她又恢复了一脸严肃,看着我:“所以,运动的活力至关重要,无论是水的活力,还是我画中的人都充满活力,他们可能突然起来,跟你开个玩笑。”
动
“在我的作品里,运动很重要。我画那些海景,或者‘水之墙’系列的时候,就是想把海浪的力量用油彩画到布上,这样观者的注意力就总是能集中在海浪的运动上。当我画一个人的肖像的时候,我的眼睛也总是处于运动之中,观察这个人的耳朵上缘和嘴角之间的关系,或者额头顶部和喉结之间的关系。我觉得这正是摄影不能取代油画的地方。黛安·阿勃斯(Diane Arbus)或尤尔根·泰勒(Juergen Teller)的作品也会让你被拍摄对象触动,但那是隔着一层玻璃,拍摄的是已经发生过的。而那些伟大的画家就不同了,伦勃朗、赛·托姆布雷(Cy Twombly)、杰克逊·波洛克的作品是把正在发生的呈现在你眼前。我觉得绘画死不了,因为它是有生命的,表达的是你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晚年的提香、晚年的伦勃朗、罗斯科、梵高都是如此。”
然后我们又聊到了肖像、油画和素描。玛吉:“我看很多肖像画都画死了,有的人画的是活人,但看起来就是死气沉沉。”我一直就想跟玛吉聊聊这个,她不仅孜孜不倦地为已经过世了的家人、情人画肖像,而且也画睡着的和做梦的人。我说:“讲真,你画的那些故去的人、骷髅之类都带着强烈的动感。这时你作画的方式,时而抽象,时而具体。但在所有作品中,线的存在都很明显。那么,你的素描和油画——特别是那些表现水的油画——之间的关系也就很抽象了……不过在所有这些油画中,线条都是很重要的因素……”啊哦,我可能用错词了,尤其是“抽象”那个词。
玛吉:“小墨,你看哈,你说到了‘抽象’,这正是我一直想摆脱的概念!我的画里哪有抽象!莱特[阿瑟·莱特-海恩斯(Arthur Lett-Haines)玛吉的老师]以前说过,只有圆、方、三角形是真正的抽象。我反对‘抽象’这个词!这个词跟我的作品无关,我的作品都是具象的。你可以说张力、构图是抽象的,但是‘抽象’这个词得用得讲究。而我的作品都是来自于我周围的生活,支配它们的是我生活中的所遭所遇,比如,有人死了,如果是我爱的人,我画。”说到这儿,她又盯住了我,那个劲儿又来了。她接着说:“归类是艺术的死敌……我画人的时候,一定是好像我从没见过眉毛,没见过肘,没见过脚,否则就没法画出生命来。”
水之墙
我们从一个话题聊到另一个话题,然后又聊回了亨丽埃塔,但并不是特别针对她本人,而是作为艺术家的“模特”。
玛吉:“不能总盯着一个题材画。我的启蒙老师说,不是艺术家选择题材,而是题材选择艺术家。不管是亨丽埃塔,还是‘水之墙’系列,都是题材掌控着我,我是一个通道,题材通过我来到了布上或纸上。难就难在把我自己的那些没用的包袱都甩掉,掏空自己,这样才能画出东西来。我画的每一笔都必须是由题材来决定。”
我想让玛吉多聊聊肖像的事儿,就问她:“那题材是怎么选择你的?”但是她好像没太理解我。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了,因为玛吉的每件油画、素描、独版画、青铜雕塑或者陶瓷作品都是独特的,都由其特定的历史和位置来决定其制作的过程。艺术家把自己当成了管道,在题材之间建立必然的联系,无论是爱人脸上的旋转的线条还是海浪的咆哮。这不是什么神人共性论,而是她对生命的体验,无论是对于人还是对自然。她说:“我画的是生命里发生的事。比如‘水之墙’,我当时在索思沃尔德码头看到了惊涛骇浪的一幕,也很壮美,就在我眼前发生。但我要是之前没有画过那么多海景,我也画不出那个系列,而且,我要是没有做过亨丽埃塔的雕像,没有雕刻过她吃蛋白饼的嘴,估计也画不出海的力量来。
“过了一年,我才体会到,亨丽埃塔的嘴、嘴唇、蛋白饼之间存在着运动,嘴和蛋白饼之间相互交替,而这也正是我在海景画中希望表现的力量。我觉得海就像嘴,因为它无时无刻不在吞噬、腐蚀,让海岸线不断发生变化。”玛吉的眼光很“刁”,但并不自高自大。从一个男性的角度而言,我从未见过哪个女性艺术家的作品如此的浪漫,而且是一种宏大的普鲁斯特式的浪漫:自然、性、暴风雨的撼人力量,都被欢笑、失落、时光的色彩所罩染。
目、手、心
就这样,我们聊了两个钟头,临近结束,我问她能不能拍下她的鞋,我又看到了她那怪怪的眼神,但我还是坚持,她的海星袜子配上豹纹鞋,踩在扔满烟头的地板上很有意思。玛吉大大方方地笑而允之。走之前,玛吉又字斟句酌,但很平和地总结了一次她的观点,强调了她是怎么画、怎么雕刻的:“你有几次说用到了‘想’这个字,但是我(在创作的时候)尽量做到不想。在眼睛、手和心当中,心是最重要的。我的作品其实是关于爱的,虽然这听起来很老套。”
注释
“做艺术并不难,难的是能够进入一种恰到好处的状态”,Dorothy Dudley引自《布朗库西》,“Dial”杂志第82期, 1927年2月。
出版物
Maggi & Henrietta. Drawings of Henrietta Moraes by Maggi Hambling. Preface by John Berger (Bloomsbury: London, 2001)
Maggi Hambling with James Cahill. War Requiem & Aftermath. Unicorn Press Ltd: London, 2015
Jennifer Ramkalawon, Maggi Hambling Touch: Works on paper, Ex. Cat., Lund Humphries in collaboration with The British Museum: London, 2016.
Maggi Hambling. The Works, Unicorn Press: London, 2006
简历
1945年生于萨福克郡萨德伯里
1981 国家美术馆,伦敦
1983 国家肖像美术馆,伦敦
1987 蛇形画廊,伦敦
1991 耶鲁大学英国艺术中心, 纽黑文,康涅狄格州
1995 获得哲尔伍德绘画大奖,在苏格兰皇家美术学院、爱丁堡和皇家学院、大英博物馆举办展览
2007 费兹威廉博物馆,剑桥大学
2013 埃尔米塔日博物馆,圣彼得堡
2015 伦敦萨默塞特府,伦敦
2018 国家美术馆,伦敦
2019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