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珠莉
上海当代艺术馆(上海南京西路231号 人民公园 200003),2013年12月15日-2014年3月30日
光看数量,在草间弥生个展开幕当天,即便观众还未入场,上海当代艺术馆外的万人空巷之势也足以说明展览已大获全胜了。观众们无论中外、长幼,都冒着12月的严寒耐心地等待着进入这位84岁日本女艺术家的神奇彩色梦界。金善姬(曾任外滩18号和证大现代艺术馆/喜玛拉雅美术馆总监)试图重现2012年在泰特现代美术馆那次回顾展的诱人魅力(由弗朗西斯·莫里斯,Frances Morris策划的那次回顾展从马德里的索菲亚皇后美术馆出发,北上到了巴黎的蓬皮杜中心,在泰特现代美术馆停留之后漂洋过海至纽约惠特尼美术馆,其后又南下到南美展出)。
但与莫里斯成功组织的那次全面的回顾展不同,上海的这次展览缺憾昭然。尽管草间弥生已从艺尽七十载,但本次展览却只以她近期的绘画和名声大噪的装置、雕塑为重,例如规模庞大的《南瓜》系列。然而,在这个展览上却看不到她早年的日本画(nihonga painting),以及1950年代开始以水性综合材料创作的光怪陆离的图像——她的近作也正是这些图像发展而来的。然而更不尽人意的是,除了《曼哈顿自杀隐》之外,本展也未展出记录她1957至1973年在美国期间的行为与偶发艺术的影像资料——正是这些让她名声鹊起,而且在她的档案中,这些资料都有两三份备份。不过,即便有这些缺憾,但观者仍不以为然,排着队等待一睹她绚丽的《无限镜室—灵魂波光》,以及《涂满的房间》(Obliteration Room)。后者摆放着宜家家具的空间里,观众可以用彩色圆点在她的作品里随意“粘贴”。(1)
草间弥生的名气和一如既往的吸引力无疑与她作品的直截了当有关。她的绘画迸射出的强烈色彩;雕塑的可触之感,以及装置中闪烁的光感营造了一种令人迫不及待的诱惑。直接的视觉刺激仿佛迷幻之术,让直觉的负荷陡增,对于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的观者都是如此。但讽刺的是,(由于墙上的题签和展览小册子上的信息不足)我们很难从这个展览上看到草间弥生在艺术史上占据的重要位置,以及她的作品所诞生的艺术国际化这个重要的语境。其实,她传奇般的地位早已奠定,而非在这批绘画或雕塑作品抵达上海之时。在“亚洲”和“女性”这两个弱势身份之下,她不仅通过其镜像装置挑衅了重力的概念,而且也试图从男性主导的艺术平台上飘身而起。
草间弥生于1929年3月22日出生于日本长野县松本市,也就是激进的艺术小组“Mavo”出现的六年之后。后来这个小组屈服于较为精致保守的日本官方艺术界,即帝国艺术院(Teiten)(2)。“Mavo”是日本的第一个介入式艺术运动,它通过公共游行的形式唤起警觉意识。(3)该运动的领导者是观点激进、自学成才的村山知义(1901-1977)。他提倡艺术独立的“自觉意识”,以此对大正時代(1912-1926)公民社会的改革措施作出回应。Mavo将欧洲现代主义艺术和日本的未来主义艺术运动结合了起来,是文化无政府主义的重要宣传者。他们将社会政治理念融入了自己的艺术,并对官方和半官方的体制进行直接批判。Mavo采用了身体和异装偶发事件将行为艺术带入了公共空间,从而揭露了性别和性不平等问题的社会规制。
大约时隔十年之后的1945年,富有洞察力的吉原治良(1905-1979)创建了“具体派”。这个小组预示了对体制艺术反抗的另外一支力量,并且广为人知的是,它也重新定义了日本战后的艺术身份。(4)“具体派”的活动跨越了18年和4大洲,其中的59位日本艺术家的活动一直持续到1972年。他们试图以激进的方式进行颠覆,并将艺术作为对自己生活现实的真正表达。他们的肢体艺术语言模糊了创造和毁灭的边界,其成员白发一雄的艺术不仅是“画”,而且是在画布上用脚涂抹,自己还在泥沙和碎石中摔打,从而将身体呈现为艺术创作的场地和手段。1956年,女艺术家田中敦子用电线和彩色灯泡制作了一件“电衣”,这件反响很大的作品看上去就像绽放的烟花。1957年移居西雅图、华盛顿的草间弥生虽并未参与“具体派”,她有意和那些有组织的艺术团体和运动保持一定距离,但却对日本、欧洲和美国最新的艺术思潮却了如指掌(5),而且对“具体派”深度介入艺术和日本社会的一系列活动想必也十分谙熟。当时的日本社会正享受着经济发展带来的慰藉。具体派不合作的挑衅姿态可以在草间弥生1967到1970年的公共裸体伴乐行为与偶发艺术中找到共鸣,例如1969年的《以大狂欢唤醒现代艺术博物馆的逝者》(Grand Orgy to Awaken the Dead at the MOMA)。此外,她在1966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上,还将自己的实地作品镜球“像热狗或冰激凌球”一样以每个2美元的价格出售。从1958年以来,这样荒诞的行为还史无前例。1958年,在纽约期间,草间弥生的工作室就在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工作室的下面,与伊娃·海丝(Eva Hesse)为邻。在那里,他们这些艺术家过着彼此协作、彼此支持的生活。草间弥生还和长自己26岁的约瑟夫·康奈尔(Joseph Cornell)卷入过一段“激情澎湃但却柏拉图式”的恋情。(6)在1973年她回到日本之前还曾启发了安迪·沃霍尔创作了壁纸艺术,并将“软雕塑”介绍给了奥登伯格(7)。如果通过这些历史情况对她的作品进行评价,我们会发现,她完全可以接触并且参与流行于日本和美国的不同风格、方法和话语。因此,她的艺术并非是在某一种特定的地域中发展起来的,而是不断流动的国际化潮流交汇的产物。(8)她可谓是国际艺术家的雏形——甚至在“国际艺术家”这个词还未兴起之前。
回到日本多年之后,大约是从1990年代,她开始了一系列带有平面与雕塑审美特征的绘画,这些绘画包含了卡哇伊美学(kawaiiaesthetics),也是对日本艺术的一种持续表达,即反 文化和对业已形成的“美的艺术”的激烈抗拒。(9)草间弥生是一位难于解读且作品等身的艺术家,在日本当代艺术的轨迹上,开创了属于她的波点时代。在持续 地进行空间三维转换方面,她用这些闪烁之点构成的漂浮世界令前者无几,甚至在偶访上海当代艺术馆的笔者看来亦是如此。
注释:
(1)草间弥生的《涂满的房间》最初是为在昆士兰美术馆(Queensland Art Gallery)所举办的展览“亚太当代艺术三年展”(2002)实地创作的。又在同一家美术馆的现代艺术画廊举办的个展“草间弥生:看现在,知永远”(2011年11月18日-2012年3月11日)上利用取材于当地的家具进行了扩充。采用宜家家具版本的“涂满的房间”计划为弗朗西斯·莫里斯发起,为泰特现代美术馆的回顾展而创作。莫里斯的讲座“草间弥生展览策展人讲座与预展”(2012年5月31日),见:http://www.tate.org.uk/context-comment/audio/kusama-curators-talk-and-private-view(获取日期:2014年1月1日)。
(2)建立于1918年的帝国艺术院展览会试图对“教育艺术展览”(由官方建立于1907年)进行改革。然而,帝国艺术院的展览会却一直在保守的国家官方艺术体制掌控之下。
(3)关于Mavo的详细资料,见Gennifer Weisenfeld, Mavo: Japanese Artists and the Avant-garde, 1905-1931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2)。
(4)“具体派”(Gutai)是“Gutai Bijutsu Kyōkai”(具体艺术协会)的简称。将其英译成“具体形式”,来自Ming Tiempo, Gutai: Decentering Modernis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1)。此外,其他较为普遍的译法还有“Concreteness”或“Embodiment”。
(5)草间弥生对于日本及其他地区艺术运动的兴趣,见“Rising from Totalitarianism: Yayaoi Kusma 1945-1955” in Yayoi Kusama, ed. Frances Morris (London: Tate Publishing, 2012), pp. 169-175。
(6)Rachel Taylor, “Kusama’s relationship with Joseph Cornell,” Tate Blog (May 22, 2012), http://www.tate.org.uk/context-comment/blogs/kusamas-relationship-joseph-cornell (获取时间:2014年2月19日)。
(7)Taylor写道:“草间弥生用重复的图案布满画廊墙壁的作品早于沃霍尔的《牛壁纸》(Cow Wallpaper)三年。”草间弥生还与沃霍尔、奥登伯格、詹姆斯·罗森奎斯(James Rosenquist)和乔治·赛格尔(George Segal)一同参加了1962年在纽约的格林画廊(Green Gallery)举办的一次群展。见Yayoi Kusama, ed. Frances Morris (London: Tate Publishing, 2012), pp. 12-13 and 71。关于奥登伯格“软雕塑”的灵感来源,见:The Grove Encyclopedia of American Art, Volume 1, ed. Joan M. Marter (Oxford an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p. 84。
(8)关于日本与西方之间的艺术交流有很多文献可供参照。例如最近出版的“The Third Mind: The American Artists Contemplate Asia, 1860-1989”,展览画册(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2012年6月20日)。关于西方对日本艺术的影响,见Japan and Paris: Impressionism, Postimpressionism, and the Modern Era, with essays by Christine M.E. Guth, Alicia Volk and Emiko Yamanashi (Honolulu: Honolulu Academy of Arts, 2004) 关于日本在欧洲艺术中的影响,见:Gabriel P. Weisberg et al, The Orient Expressed: Japan’s Influence on Western Art 1854-1918 (Jackson: Mississippi Museum of Art; Seattle: in association with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11)。此外,Ming Tiempo的著作《具体派:去中心的现代主义》(Gutai: Decentering Modernism)重新试图将艺术史的不等放在了经典的艺术史中进行了阐释(见上)。
(9)关于日本的后现代艺术,见David Elliott and Tetsuya Ozaki, Bye Bye Kitty!!!: Between Heaven and Hell in Contemporary Japanese Art (New York: Japan Society;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