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无疆界 (“Writings without Borders” )
乐曼慕品画廊 (香港中环毕打街12号毕打行407室) 2013年5月22日-8月24日
经过中环一浪接一浪的闷热空气、一拨一拨被日常的劳碌放逐的白领洗刷,画廊内克鲁格(Barbara Kruger)的迎头一句“你上次笑是什么时候?” (“When was the last time you laughed?”)可谓来得及时 --彩虹七色的画面上白色字句赫然。在堕进心灵鸡汤式的自我反思前,我急忙把眼光转移到艾敏(Tracey Emin)的《这是爱吗》 (“Is This Love”, 2012) -- 宝蓝钴蓝交织的白棉布上,一句“又如何?”(“so what?”)明显最引人眼球。香港艺术家曾建华明显也有话要说,形式却相当低调,《MomFDad》 (2013)中,灰色和黑色的花卉在画布上怒放,远看有点像墙纸。驻足细看不难发现,组成花朵的是似曾相识的色情电影关键词(例如“素人”、“大波”),欲望和语义之流、融合植物的繁殖系统和人类性器官在同一个平面上连缀。
郑国谷的绘画《香港2009,no.1》(2009)描绘了香港的一个最繁忙的十字路口——德辅道和毕打界交界 ,这恰恰也是画廊所在。摩肩接踵的路口上,城市的速度令人的注意力减损 ,人们犹如泡沫,边推挤边快速地划过彼此。五彩斑斓的字块以繁华街头作背景,内容环绕八卦杂志的名人花边新闻和星座运程 。作为不少香港人茶余饭后的要事,这些关乎个人命运的奇观 (spectacle)被毒艳的颜色强调着,等待观众在知觉上的反射动作:人们看见那种八卦杂志形式的行文和字体(它们是小报行业和其视觉身份的基础),马上就能进入偷窥状态,随时准备以阅读介入他人的私人领域。
何岸依旧保持对招牌的兴趣,那些在街头巷尾点亮的专有名词、商标和口号的霓虹,在艺术家手中变换了语境。何岸的装置作品《我讨厌拥有和被拥有》(2013)像霓虹灯管被随意扭曲后产生的线条和棱角,灯箱展示的就是作品标题的字句,只是字体看来像被割走一部分,而变得难以辨认。作品中句子或许来自电影《英国病人》(English Patient, 1996),但又不难想象是艺术家“人在江湖”式的个人感悟。白双全的作品低调又隐蔽,中英夹杂的黑色粗体字“Moon是两个满月”。“Moon”的读音是“满”印在画廊其中一条横梁上, 一不留神就会错过。艺术家以粤语的“满”和英文“月亮”(moon)的读音和视觉形象构成一个能指的波罗米昂三环:“moon”的读音和粤语的“满”雷同,英文字母“O”又和满月的图像形状相似。
“文字无疆界”上的有些作品关乎光的意象,可以说具有“向旋光性”,有些作品却贪暗喜黑。 费尔南德斯(Teresita Fernandez)的《夜书(南回归线)》[(“Night Writing (Tropic of Capricorn)” , 2011] 以喷墨打印充盈着紫色极光的夜空(极像某品牌的电脑屏幕保护),穹苍中的星群被整齐的圆孔替代。这些空洞根据夜书系统写就,夜书其实是盲文的前身,供身在黑暗的战场上的士兵互相沟通。 赫什阿里(Shirazeh Houshiary)的绘画作品《裂口》(Chasm) 中,重复的白色符号在蓝白黑交织的裂缝状图像上罩了一层薄雾。《世界之言系列》(World Word Series)展示的机器刺绣图画的构图展示着标语式文字。公共场所作画布是艺术家罗德(Robin Rhode)的惯常创作手段,摄影作品“四幕戏”(“Four Plays”)是艺术家在暗色墙上绘画篮球状的图像,模仿图形在空中缓慢移动的幻象。
一个在标题中强调“书写”的展览,出现以文字为本的作品确实理所当然,尤其语言和“死亡”一样,都是当代艺术的常见议题,因为人本来就是被死亡定义、言说着的主体。语言作为观念艺术的媒材,在展览中担任表达和概念的载体。除了曾建华和克鲁格那种通过语言直接诘问和挑衅的作品,其他作品各有其对语言的探索:赫什阿里以声音与视觉符号的重复和差异,抽取语言可累积(accumulative)的物性;郑国谷的绘画中令人目眩的字体和繁忙街道的图像层迭,点出“看”和“读”的模糊界限;费尔南德斯 “夜书”和装裱在其后的镜子难免让人联想到拉康(对,语言和拉康,多么的理所当然)的想象界(主体的欲望与缺失连接之处)。想象界和心理学的镜像阶段(mirror stage)关系密切,它被符号秩序(the symbolic order)建构,而符号界是语言维度,大他者(the big Other)之所在,主体得经验之才得以成为主体。
“文字无疆界”展出与文字有关的作品无可厚非,不过文字在此展中却有过度暴光之虞。或许展览或多或少承继了上世纪的哲学领域的语言转向(linguistic turn)中维特根斯坦、德里达等代表人物研究哲学、存在和语言之间的纠葛。展览的文字泛滥响应了策展主题,以视觉生产思考语言特性。不同语言(汉语、阿拉伯文、英语 ……)的交织强调语言的表达形式中物性和感官资料(sense data)上的差异。这些差异构成了声音的“诸众”(multitude),有望打破书写和语言的藩篱,或至少推倒语言约定俗成的铜墙铁壁。尽管展览在上演着对语言本身的探索,但这种勘探似乎被简化为文字。人们在言说的同时亦被言说(至少拉康派会认同),言说的可能被作为符码系统的语言所限制,被作为他者的语言之绝对他性(alterity)所降伏,人们只能跟随。加上德里达等学者曾经告诉我们语言之外别无他物,至少在某程度上,语言本身就是书写和思维的界限。以文字作为反思语言本身的工具,结果明显不会是解域,因为以文字为本的作品,并不免疫于语言的否定性经济学(economics of negativity)——能指总是被它所不是之物定义,永远在语言的界限之内兜转,反之这些作品是这个系统的一部分,书写的界限被墙上的文字所巩固。
展览标题所提到的“界限”,总让人反思空间性为何——不论是展场里的空间和还是思维上的空间。“文字无疆界”展览作品均为二维墙上作品,看来像直接把书写平面搬字过纸,不管是展场的墙壁,还是我们落笔的书写面,平面总有意无意地暗示某种中立性,其平滑的性质宣传着自由的幻觉。这种有关空间的普遍语法,奥道蒂(Brian O’Doherty)早在《白立方之内》对故作中立姿态作出了批评。这个展览的空间策略似乎是早为写作画地为界,在盒子隐晦的霸道中找到共同语言。
“我们自认自由,因为我们缺乏阐述不自由的言语”。(1)
见,齐泽克关于“占领华尔街”讲稿:http://www.versobooks.com/blogs/7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