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珠莉

隔 | 断——张如怡个展

东画廊（上海复兴中路1331号26室），2014年9月12日 — 10月26日

过去的现在——Mehmet Ali Uysal个展

艺术门上海画廊（上海市江西中路181号G/F），2014年9月1日－11月15日 

夏日渐逝，日益凉爽的气温之外，上海还有更明显的变化。光照显得更明亮，房子显得更高，还有空气中触手可及的迷人味道。仿佛某个逝去时代的魔力摇摇摆摆踅回了这颗东方明珠。舞会般的忙乱——人们滑进自己最优雅或最怪诞的衣服，匆匆出门，手里攥着接连开幕的艺术活动请柬。仿佛整个城市沉迷于连根吸烟的瘾头里。像是商量好的，亦像声声回响，画廊和美术馆推出一个个展览、对谈或工作室开放日，一切显得流畅自然。

艺术门上海画廊和东画廊并未共谋，可”嵌入场地”的作品在这两个不同地方的同时出现却显然彼此呼应。张如怡塞住了东画廊的通道，Mehmet Ali Uysal柔和地盖住了艺术门画廊的墙。两位艺术家并不认识；Uysal住在土耳其安卡拉，张如怡来自上海。但某种共振显然发生了——只是一时也罢。

张如怡把东画廊的门和窗封住了，真实的封住了，用的是工业混凝土制成的水泥方块。自然光被结结实实地拦在外面，无所适从。从其中一扇门上，不可穿透的巨大块体确实地伸展出，彻底侵入观众的空间，使人更强烈地意识到封闭之感。在粗糙灰水泥的坚厚障碍之间，我们见证墙上的画作散发出一条条微妙汇合的色彩——画作以圆珠笔和尺子一条线一条线艰苦精确地绘成——好像一副全息图像飘过来触摸你。

张如怡说，瑞秋•怀特里德的作品对她影响很深。怀特里德的雕塑成了张如怡的出发点。如果怀特里德的雕塑强调负空间的纯粹，那么张如怡则在水泥块的边缘之外释放其内在组织的原初质地。水泥将其内部生硬的物质性完全公开地暴露和展示，并直接挡住我们的去路，拒绝被忽略。于是我们意识到建筑物内部的结构元素：原本我们可能并没注意。现在我们认识到，窗户已变成了极简主义的雕塑（或绘画），并经由形式和内容的反复出现而觉察到某种整体感。

在艺术门画廊，艺术史缤纷往昔的幽灵痕迹被解除了武装，蒸炼成一系列白色的、象征性的对画框的结构支撑。Mehmet Ali Uysal的整洁的石膏画框（整体命名为”绘画”），轮廓与曾挂在法国沙龙墙上的繁复雕刻的华丽画框颇为相似；它们直接嵌入墙里，产生出退缩和压印的空间幻觉，仿佛墙壁正在安静地呼吸。犹如充满无声喊叫的张大的嘴，画框代表一个宣泄的姿势，悼念画布的逝去：画布完全被除去了，却似乎仍然在此。在《悬挂系列》里，这样一种幽灵般的存在更显明晰。这是一组扭曲的镀金画框，由聚酯纤维制成，懒洋洋地挂在画廊各处。鲜艳大胆的轮廓颜色与倾圮的形式并置，形成直接的对立。这些精英艺术身份的标识，不再构成伟大艺术显要和男性化的边界，已然一无所有，沦为悬荡着的不育姿势。

倦怠、无生气的画框出现在商业画廊的空间里，是明显的颠覆。不过Mehmet Ali Uysal立即指出，《绘画系列》也是在说视角及其与空间的关系：”我想要我的艺术不只跟观众互动，更重要的是，当观众在画廊、美术馆甚至室外移动时，也跟他们互动。”Uysal做过一个雕塑系列《剥》：画廊墙壁被剥开，以求”颠覆空间，解放我们对空间的先入之见”。白色方块的剥离乃是一种解构的行为，肢解曾经是整体的东西。或许，Mehmet Ali Uysal正把迈克尔•弗雷德的现代主义话语”艺术和物性”带进当代的讨论。艺术史学家弗雷德蔑视唐纳德•贾德和罗伯特•莫里斯的极简主义（他称之为”字面主义”）雕塑，将”特定物体”的整体性与大卫•史密斯和安东尼•卡罗的部分性的、多重嬗变的、累加性的和空间对应的作品直接对立。（1） Mehmet Ali Uysal的个展《过去的现在》则协调了对立两分的归类：《悬挂系列／肉》（2014）呈现肉的鲜明性质，而嵌入场地的《绘画》通过重复极简但仍可辨认的形式向整体性屈服。

移除或堵塞机构墙壁和出入口的颠覆姿态，开启了在观众经验的膨胀场域里想像艺术的前景。Uysal打乱维持机构权威的符号（画廊墙壁或镀金画框），揭示了艺术的边界不是由时空条件确定，而只是由我们的想像极限确定。如果现代主义的雕塑律令是艺术理论家罗莎琳德•克劳斯所言的”根本上的游牧性”和”无家可归”，那么今日的雕塑似乎在坚持这样的状态。（2）

如果现代主义的断裂是在雕塑与其场地之间，那么今日雕塑的违抗将是一种自行消隐。张如怡和Uysal的雕塑拒绝”不随时空而变”的限制，于是将随着展览的关闭而被完全拆除。不过，甚至在尘埃落定和残骸清除之前，微妙和视觉纯净的《隔 | 断》和《过去的现在》已经作出了庄严的思索：力求存活、呼吸并最终选择在永远持续膨胀的场域里消失时，雕塑如何不知疲倦地奋力摆脱刻画其存活条件的辩证法。

尾注：

1 Michael Fried, Art and Objecthood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8), 150.

2 Rosalind Krauss, “Scupture in the Expanded Field,” October, Vol. 8. (Spring, 1979), 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