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AT深圳馆(深圳南山区华侨城恩平街华侨城创意文化园南区OCAT深圳馆A展厅),2015年4月25日-2015年6月30日
展览海报翠绿的底色上同展览标题一起印着一枚黄铜质感的圆片,镶有三个铆钉,应该是被固定在某处;圆片上刻写“Press Once”(按一次)的字样,而圆片中央嵌有一枚1996年产的英国钱币;钱币上是圣乔治战龙图像。同样在1996年,梁志和参与创建了如今香港十分重要且活跃的独立艺术空间Para/Site(意为:寄生虫)。同一年份所发生的不同事件之间的联系,在我们所身处的历史与现实的复杂网络中,仅是可供追寻的线索之一,而梁志和近二十年来的艺术实践,可以说都是在追索并呈现这一复杂网络中所潜含的种种关联。由卢迎华策展的展览《请按钮……瞻前顾后》是梁志和艺术生涯迄今规模最大的一场个展,呈现了1993年至2015年间创作的31件作品。
OCAT深圳馆的长方展厅被分割成多处敞开的区块,每处作品的陈列都让观者既可面向展墙专注观看眼前的作品,亦在侧身或转身时便能望到其他的作品;于是不同区块之间被观者“瞻前顾后”的视线联系在一起,从而使展场成为一张开放互通的作品网络。
步入展厅之前,笔者先去听了一场艺术家与策展人的对谈。梁志和是个光头,看上去三十几岁,说着浓重港味的普通话,嗓音不大但透出一份从容。他最先讲到的就是自己小时候被母亲带着频繁从香港来深圳看病的经历(以节省医疗花销),并根据自己对这段经历的回忆创作了此次展览中最新的一件作品《我的深圳矿藏1973》(Shenzhen Mine 1973)。梁介绍道:“这件作品它非常零碎,有各种1973年的元素:我的病历卡、从罗湖口岸到宝安医院的地图、《中国画报》的封面、壹分钱硬币、国内出版的美术教材等等。MINE是一个双义词,既指我的,也指矿产;对我来说,找记忆就像开矿一样。”如展览标题所示,按下壹分钱硬币这个按钮,响起了轻拨情愫的氛围音乐,响起了旧式电动风扇的转动声;《中国画报》的封面被吹起,原本被封面上矿工头戴的矿灯部位所遮盖的投影灯向对面的墙上放映着如今深圳的街道与天空。持续按着按钮,风就继续吹;松掉按钮,一切渐渐回归静止。
“按钮”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动作,几乎等同于“开关”。按钮启动电脑,按钮启动微波炉,按钮启动电梯,按钮启动手机,按钮拨响某家的门铃。城市生活被各种实体和虚拟的按钮操作界面所包围:购买地铁票,值机飞机票,自助证件照……在各类探险电影中,“按钮”可以推动某一机关、从而开启密道的门;可以延伸到密码锁,从而破解某道安全防御。对梁而言,“按钮”是他将自己对1973年的想象化为身体接触的手段,而“按钮”与人们对按钮之后将会发生什么的期待、和实际发生的事之间的关联,可以是出其不意的。“我很清楚地记得1888年柯达的革命性发明:一款使摄影彻底民主化的便携式照相机,而当时这款产品的广告语是’you press the button and we do the rest’(你只要按钮,其余的都交给我们)。这句话好像是告诉人们他们自己不需要再去关心事情的关系了。’按钮’是摄影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对我来说,它不仅是媒体工具,更是一种概念,媒介的介入。’按钮’是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部分,一种期望,但它更是一个能让你和另一个时间互动的联系。按下去,好像和1973年就建立了一个关系,真实的关系。”
这件作品可以说是梁志和创作的缩影,正如梁对自己创作的评价:“我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我做作品是需要很多原因说服自己才会去做的。”单一件作品中其实就包含了:文字的游戏,空间的设置,天空的形状,对穿越时间的社会空间变迁的感知,个人的观看与记忆,还有构建与观者的关联。这多层面的线索贯穿于梁志和的创作之中,并互为索引。梁对观者抱有乐观的期待:“我对复杂的层次很有兴趣,想要和观众分享。复杂的网络如果没有作品就真的很难找到,作品表现出来就是那么不容易。…艺术家有很多种,观众也不止一类;现实世界中有这么多不同的人,应该有一点跟我像的吧。…我就是好奇,隔一段时间就想要了解其他人的状态。”
人与人之间的相似或不同,及其间所生发并延展的联系,在梁志和的《家居隐事系列》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自2004年至2007年间,梁走访了80个家庭,有些是他认识的,有些则是陌生人。通过照片,梁试图寻找并捕捉这些私人空间中所蕴藏的关于个体的生活与记忆温度。项目完成后,梁仍会牵挂曾经拜访过的这些人,并通过网络搜索的方式来关心这些人的近况。“我创作的发展肯定和每一天科技的改变有很重要的关系,网络的出现对我来说就是我成长的一部分。我对第一次发邮件有很深刻的经验,记得当我设置好自己的邮箱地址后,就坐在电脑面前一整天,等人发邮件给我。网络使很远的变成很近的。我花了很多时间上网。……我常常好奇过去我认识的人现在都在做什么?”美国艺评家降落伞(Jonathan Napack)与日本多媒体艺术家村岸宏照(Hiroaki Muragishi)就是梁去网上找他们时被发现已经去世了,而《降落伞与村岸系列》则同时是通过多种零散的元素来重构他对这两个人的回忆:当时拍的照片、根据当时的访谈文字整理并朗读的录音、虚掩的橱柜门内几只毛绒玩具和橱柜上的一部电影DVD。“电影叫《monkey love》(意为:猴子的爱),里面有村岸的录音。听录音时会觉得他还在世。这是一种很古怪的感觉。而柜子就好像是锁住了他的存在。”通过声音、家具、图像、参考家居环境的空间设置、还有文字,梁试图重构的,是一种个人对历史的丰富叙述。“历史其实有很多不准确的地方。所以如果历史可以不准确,那么我们就有很多空间去发现其他不准确的东西。”
由于运输原因(海关通关的延误)造成在展览开幕时共有七件作品缺席,《强光就如冰雪一般》(Bright light has much the same effect as ice)即其中一件。这件作品曾在2012年的广州三年展展出,以1893年产的二角港币为按钮启动制冷装置并喷射冷气,观者从而可以亲身体验据《中国邮报》及香港天文台声称的1893年1月18日气温零下四摄氏度的香港(亚热带季风气候的香港出现零下气温实属异常)。一张标有“我看到你看到他看到的”字样的黑白照片,通过现场观者观看照片中一名男子对镜头的直视,试图找寻同一名摄影师声称拍过却从未公开发表的冰雪香港。此类对历史的调研同样被用在海报中那枚英国钱币背后的作品《无题(出售爱)》Untitled (Love For Sale),这件展出于2014年曼彻斯特三年展的作品回望了曼城政治与经济的兴衰在香港媒体的报道,按钮控制着舞台上一叠近3米高的报纸之升降,暗讽表演与政治之间的相似。
身为一名香港人,在从欧洲游学回到香港之后的头几年,香港几乎找不到当代意义上的艺术家。从未立志要做一名艺术家的梁志和却因一连串的偶然,将艺术作为自己唯一的事业。从身边的事物出发,通过网络搜索、资料调研、及至登门采访、实地考察等形式,去发掘并讲述一个个个体的故事。而“历史就是我们身边发生的一切”这一理念,梁志和不仅身体力行,也带领学生共同实践。例如在《无题(不尽及记忆的描述)》中,梁同他的学生一起,历时半年整理出香港艺术史中出现过的所有艺术家的名字,并通过网络搜索的方式过滤出过去十年找不到任何创作痕迹的艺术家名单,继而邀请七位香港艺术界的资深人士(如张颂仁、吕振光、陈育强等)叙述对这些人的印象。来自不同人的对同一人的不同回忆在视频采访中时而重合时而矛盾。“每个个体都是很重要。你生在世上是很重大的事。于是身边全是题材,其中的资料都很有趣。但是如何把它们转化成作品?这个过程不能小看。…采访这七位资深的艺术工作者,有趣的不仅是他们说的故事,更是他们如何表达自己的记忆。还有,记忆没有错与对,没有所谓令人满意的表达。”这件作品也让笔者联想到梁志和与他的太太黄志恒多次合作中的一件作品,题为《昨天他丢了今天我们找到了他》(He was lost yesterday and we found him today),通过扮演并摆拍媒体报道中失踪的人,曾经某一个体的存在被图像激活,而此类记忆,全然不是个人的,却因为陌生而更显出普遍的关切。
文字的游戏是梁创作中的另一重要维度。从对2005香港双年展英文参展规则的倒叙,到解构香港文化中心的租赁条款、通过改变断句将条款按照诗集的格式排版并印制成书(2015年5月底梁志和会在展览现场表演,朗读这些“诗句”)。还有围绕“名字”所做的一系列作品,从《我的名字叫维多利亚》(采访40位名叫维多利亚的女孩,各自叙述自己为什么叫维多利亚)到《我不喜欢自己的名字》(网络搜索“我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并将包含这一搜索关键词的网页打印出来装订成册)。而此次展出的《亚洲国际都会》(Asia’s world city)几乎可以称之为一场民意调查,通过电邮征集到几百条“我心目中的亚洲国际都会”,并从中选出12条、将愿望反转为现实、印成横幅、擅自悬挂于香港的公共空间,直至被城管没收。有趣的是,唯一一条未被没收的横幅此次也悬挂在OCAT的展馆外墙:“香港:亚洲国际都会——嫉妒无处不在”。
可以说,《亚洲国际都会》是梁长期以来对城市空间的思考的延续。自1999年以来,梁与太太黄志恒持续时间最长的合作项目即“城市曲奇”系列,概念很简单,就是拍摄十字路口的天空,并按照天空的形状制作饼干模具。从纽约、多伦多到上海、威尼斯再到香港,这些饼干模具陈列在展览中,或真的用来烤制饼干,销售给观者或与之交换等价的物品;在《上海城市曲奇》中,梁还拍摄了一段录像,记录黄志恒一块一块地细嚼慢咽这些曲奇。“城市曲奇”系列首展于纽约的Queens美术馆。梁回忆道:“当时的策展人说了一句话,我觉得讲得特别好——‘这是一个宏大的渺小。’”
写到这里,香港艺术家几乎被公认的“细腻、以小见大”的特点在梁的创作中淡淡流露出来,然而我们绝不想将艺术家归类或典型化,尤其是梁频繁参与国际驻地项目使他的创作非常自由地出入于香港及其他语境。对此次个展的策展人卢迎华而言,一方面是借用“瞻前顾后”,将此次展览定性为梁第一个事业中期的回顾性展览;另一方面,作为梁在大陆举办的首次个展,希望促进深港两地艺术社群之间的对话与认识。而梁如此回应这一对香港与大陆之间艺术交流的愿景:“文化交流不单只靠一个艺术家的,而是要靠许多人,通过做不同的事情,甚至可以是旅游等等,不一定是艺术。但艺术家的作品表现出来之后,应该给观众的反馈一个条件,能够允许有兴趣做的人可以做。就是这个条件,比较重要。”此次部分作品被扣留在海关,或许也是从侧面反映出这类条件的有欠成熟吧。
梁志和的个人网站(leungchiwo.com)的导航条也是一排圆形按钮。点开这些按钮,我们看到更多的作品与文献,此时观者也有点像梁一样,开始挖掘并调查,试图从这些作品的网络中寻找其潜含的种种关联,这也是本文试图做的。梁并不太介意艺术家这一身份,他更相信个体:“艺术家是没用的,不会解决实际的社会问题;但艺术家的贡献是引发其他人注意某些问题。…评判一个作品好不好,是要看它的思考过程,有否找到表达的方式。…让自己做一点个人觉得合理的事情,给理性一个空间的关系。”
梁志和
1968年生于香港,在香港中文大学获得艺术硕士学位,1996年参与创办了Para/Site艺术空间。他曾在意大利摄影研究及档案中心进修摄影文化课程,师从Paolo Gioli与Guido Guidi。他曾在美国、澳大利亚、日本等国参与艺术家驻地项目,并在全球多个地方举办个展和群展。梁志和现任香港城市大学创意媒体学院助理教授,生活工作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