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可见与不可见的网格及噪声之中,时刻被其包围。我们持续遵循着某些日常的惯例,未免机械式地行事。李消非对秩序在视觉呈现上的钟爱,同其所深切体会的个人在秩序中的处境,贯穿于他在过去16年来的创作。
2004年的录像系列《同一时间的标准》及2006年的摄影系列《与之相对应的标准》通过密集排列逐帧拍摄的路面及建筑局部,构成了一系列错时的抽象画:断裂而无法衔接却又从观看上仍可连贯的高速路面,同一辆车同时在此或彼驶出或驶入那一小格镜头;混凝土高楼的灰色调,机械式的明暗布局,时而倾斜、时而规矩的画面交叠。连续帧的画面被置于同一画面同时呈现,带有某种电脑绘图软件选色框中的渐变效果。李消非将当时的镜头作为都市公共空间的窥探器,并将之剪辑为画幅中的理性风景,去除了画面中心的对象,也剔除了当时当刻的喧嚣嘈杂。
2009年的《2000后-待到山花烂漫时,他在丛中笑。》及之后的《葬花吟》向个体本身聚焦:前者是对孩子们的采访,镜头中央的被访者应答着自己的梦想、记忆和苦恼。孩子们在李消非的镜头前大多自然、不拘束,言所欲言。屏幕中往往同时呈现多组孩子的采访,于是几个孩子对同一问题的不同回答一目了然。后者讲述了桃花林中一对相依相偎、幽然葬花的同性恋人。枝头的扶风盈绿与满地的残花碎粉,吹生出李消非的情景交融、寓情于景。
2010年的地铁灯箱项目《其实蛮辛苦的》与录像《他的语言会随着你的想法而改变》可以看作是其目前正在延续的创作系列“流水线”的序篇,也是李消非决意投身工厂的起点。工人对自身工作场景的叙述被其他人的讲述所切断,正如早期的那些非连贯多帧画面:理性常态被干扰的惯常发生吸引李消非将其转化为录像语言,进行中被骤然切断并重又开始的节奏呼应着人与人造机械环境共存的真实写照。
对称、中心、机器、机械、运动、移动、规则、速度、节奏、色彩,来自数万个小时的拍摄素材。李消非极尽其人脉网络寻找并拍摄工厂:这些都市生活之河的源头,消耗与消费的生产基础,大至金属加工、汽车装配,小到家纺家具,厂房作为李消非选择的独特视觉空间,以其全然务实功利的角色出发,在他的镜头中变身为可供观赏的他处。刺鼻的气味、窒息的粉尘、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在明净的镜头中消失。这一艺术家着力构建的机械世界,人的叙述只占其中的一部分,并被逐渐缩减。关于个体生活的琐碎叙述被机器弱化甚而吞噬。关于工业生产、环境污染、资本剥削、生存状况的社会学讨论隐于引人入胜的镜头中:持续重复操作的工人近乎平静的表情与肢体动作,将机械环境本身淡入看似合理的天然。然而我们还应看到某种深层的搅动。
李消非说:“其实人跟机器是一种完全平行的关系,有时交错在一起,我试着用这种切片的方式——人、机器,人、机器——交错穿插在一起,让人产生既真实又虚幻的另外一种真实感。……我感觉自己在工厂里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但我看到那些工人好像完全沉浸在他们的工作中。我想这和你处的环境有直接关系,在什么样环境里就会做什么样的感受。”
深层的搅动或许来自人性天生的不安分、不甘。李消非的最新个展《一只螃蟹和一块巧克力》是对近年来密集国外驻地项目的漂亮小结。从新西兰最南至挪威最北,李消非从南极和北极带回了净化过的镜头语言。“我唯一找到的不同就是海水的颜色,北极那边的海水是深黑深蓝色的,靠南极那边的海水是深绿色的。”或许和PM值成反比,录像内容的饱和度反而大幅提升。静谧的天蓝海蓝中雪山的淡蓝倒影,时泛涟漪的碧水中柔波荡漾的原始森林,田园牧歌般的草原上好奇心胜的奶牛和憨态可掬的绵羊。厂房中的机械运动被带慢了,映射在自然之外,卷烟机中的烟卷和保罗.史密斯般的纺织机线,自此有了全新的参照系。人在此刻得以跳脱开人造的环境,转又不得不被人造所封闭。从俄罗斯引入挪威的帝王蟹牵扯出经济与生态的悖论,巧克力的生产与流通亦可导向对殖民和消费的思考。当两者与其他“流水线”系列同时出现,一个新的吵闹的环境显现出来:每一作品都在无声和有声间切换,每一作品的声轨在展厅中互相干扰,拉扯出一种不可抗的暴力,一种不可见的驱动力,一种艺术家从镜头之后为画面注入的扭力:一切只是在快速地发生,且是如此局限!
李消非并不志在纪录,亦无从辩证,他仍是从视觉出发并能回到视觉中。在暗黑的屏幕或展厅中,机械、人与自然的气息杂糅交汇,混杂着焦躁与宁静。这全来自李消非的镜头,存于有序和无序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