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Iona Whittaker 爱安阿
translated by Lu Wanwan 路弯弯
谢德庆本人精神、热情,谈吐生风。作为行为艺术史上的重要人物,他的行为艺术大多为独立进行,只有极少数人有幸见证。谢德庆被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一个名气要大得多的艺术家)称作“大师”,然而他的艺术贡献只在近年来开始获得认可。他通过一系列行为表演作品对人类意志与体验进行了深刻而关键的探索。
谢德庆1950年出生于台湾,为非法进入美国而接受船员训练,并于1974年乘油轮抵达费城。在离开台湾之前,他创作了大量绘画作品,一件与时间有关的作品——他将一百张相纸暴露于阳光下感光,再将它们一一翻面摆放,在行为作品《跳》中,他由一栋两层楼的窗户跳下,折断双脚脚踝。1978年,他开始了其艺术生涯最主要的行为作品系列中第一个“一年行为表演”。在《笼子》作品中,谢德庆在其位于哈德逊街111号的二楼工作室中搭建了一个木笼子,将自己囚禁于笼中整整一年。1980-81年的作品《打卡》中,他每小时打一次卡,为自己照一张相,如此持续一年。1981-82年,谢德庆携带睡袋居住在室外,一年不进入任何建筑物。1983年7月至1984年7月,他与艺术家琳达·莫塔诺(Linda Montano)以一条8英尺长的绳子绑在一起,却互相不准接触。1985年-86年,谢德庆不接触艺术或谈及艺术——他的艺术家宣言是:“只是生活”。他的最后一件行为作品于1986-99年之间进行(从他36岁生日到他49岁生日),期间他创作艺术而不公开发表作品。
2009年,在作品《笼子》于谢德庆的第二故乡表演后的31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展出了行为表演的全部文件,包括笼子。同年,《打卡》展出于古根海姆美术馆的《第三种心灵: 美国艺术家凝视亚洲,1860-1989》展览。此后,他陆续展出了个别作品,然而却尚未举办回顾展——谢德庆对此考虑缜密。
爱安啊:你不常接受采访吧?
谢德庆:是的,我总觉得我在重复自己的话——问题总是差不多。但是我也会忘记的。每次都感觉是新的!我只是把我知道的说出来罢了。
爱安啊:你更像是个实际做事的人。
谢德庆:我不写作,不善言辞,我只会行动(笑)。我觉得我的作品需要某种桥梁;通过每次交谈我都会学到不同的观点。我有自己做事的方法。有些人想要我变得更加政治,但其实我更像一个穴居者——一个原始人。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当然,我并非蒙昧不化;纽约就非常的开化,我来到城市里创作;我没进到山里去做隐士,因为我知道在城市里做这样的创作是具有讽刺性的,而这正是我想要的。我对哲学思考更感兴趣。但是我很欢迎对我作品的不同解释。比如说,有些人认为《打卡》(这是作品非正式的名字)很有工业感,好像是关于工人的。
爱安啊:将作品视为劳动?
谢德庆:但这种观点只提到了工作。我也探讨生活。这件作品不是个“朝九晚五”的工作——我连续一年每天24小时住在作品里面——它就是我的生活,心跳继续。艺术与生活合二为一。我的作品表达了对生活不同角度的思考。对我来说,生命就是无期徒刑;生命是度过时间,生活是自由思考。
爱安啊:你把自己带入某种情景,然后彻底活在那种情景中。
谢德庆:没错。基本上我使用时间。生命是度过时间,但我并不关心该如何度过时间。如何生活对我并不重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计划。我为自己度过时间制定了计划。我不再创作艺术,但对我来说生活与创作是一样的——都是做时间。不同的是, 艺术具有表现形式。
这种方式对我来说很自由——没有人告诉我该做什么,我的作品应该如何。如果有人说我的创作已经不行了,我也不会感到困扰。我不觉得我欠谁什么。(笑)
爱安啊:我想对你来说,你关心的不是成功;你更想知道的是:“我是否应该创作更多这样的作品?”
谢德庆:阿德里安(阿德里安·希斯菲尔德与谢德庆共同执笔写了一本关于后者作品的专著《现在之外》)说我就像是一个成功的失败者!(笑)意思是说我有过尝试——我先创作了四件作品,然后是最后两件。我创作了,然后我的创造力有所减弱;前四件作品是后两件作品的脚注——这是时间的流逝。我试想自己可以有多自由,可以走得多远。每一次我都面临着选择;当我说我将不再创作艺术,那便是我的出口。
爱安啊:从某种角度来说,自由就是可以做出决定。
谢德庆:我不把艺术看作职业——它是我的生活。一开始我生活在底层(谢德庆在刚抵达美国的前四年在餐厅洗盘子和做清洁工)。我以最基本的方式度过时间。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但是最起码我在实践。我向自己提问并试图寻找答案。你无法从别人那里或从知识中寻找答案——你必须回归自我,不断实践,然后答案才会逐渐显现。我认为这很关键。你可以通过艺术得以转变。
爱安啊:你向自己提出了哪些问题?
谢德庆:我觉得每个人都有关注点——有一些让你更迷茫更困惑的问题,而你想要解决这些问题。你在实践中找到答案,然后再继续前行。这点与艺术相关。为了做艺术,我可以在生活中做些什么?我高中肄业,非法进入美国。我做了六件作品,在艺术中生活,度过时间;到了2000年,我停止创作,我还是在生活,度过时间;我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同。我计划做一个回顾展。我需要一个900 × 70英尺的空间来展出我的生命作品——共22年。展览时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引出概念。我很欣慰我在创作早期作品时并没有画廊;要不然我的作品将被人收藏,散落各地,而我会觉得枉费了我作品中这种长期性、刻意性、顺序性。如果我当时很成功的话,可能会有问题。
爱安啊:我希望回顾展能够实现。你早年还画画,对吧?
谢德庆:是的。我是通过绘画开始艺术的。有人说我从绘画直接跳到了行为,但是我只能一次迈出一步。我无法跳跃。但是可能我的脚步比较大吧。
爱安啊:这是我想谈的一点。你对待事物的方式似乎十分极端。你要么创作,要么不创作;要么只在室内,要么只在室外;你的作品要么可见,要么无形。
谢德庆:我的一生都在创作与成长。我过去非常投入绘画,在服三年义务兵役期间也是。当时的作品并不成熟,但是起码我做了,并有所成长。我感觉我更像是一个行动者。我的绘画也是行动型的。我是这样理解我的作品的。
爱安啊:所以说你是从创作绘画转换为创作行动本身——不是制作作品,而是成为作品。
谢德庆:没错。就像呼吸一样,在艺术时间中生活……
爱安啊:但是你来到这里的时候目的是很明确的:你想要成为真正的艺术家。
谢德庆:是的。虽然在非法的情况下创作,我当时感觉也不错;过程很艰难,但是我也有一定的自由度。我没有身份,那种状态十分困难,但是它也带给了我能量。如果害怕就根本做不到,所以必须冒这个险。当我1974年来到这里(美国)的时候,我24岁,根本不认识Soho区。我去了华盛顿广场,看见有人在街上画肖像画。我以为那是纽约的艺术圈。我是意外发现的Soho。
謝德慶,《一年行為表演1978-1979》, 攝影 程偉光, © 謝德慶
爱安啊:说到自信,《笼子》那件作品必定需要真正的勇气。当时是什么让你充满信心——或者说你并非充满信心?
谢德庆:那是一次深刻的体验。我已经挥霍了四年时间(做体力劳动),所以我可以再浪费一年时间创作艺术!我只是改变了度过时间的方法(笑)。当然,我以为那是很新的想法,但是其实也不真的有新意——在此之前生活已经很艰难了。住在笼子里的确很极端,但是如果回头,你也只能是回到艰难的现实。我试图让那一年过得比之前更好。
爱安啊:应该有更好,因为你决定做了这件作品。
谢德庆:对,是有这个意思。如果我没有完成这件作品,而是回去洗盘子,那将会更糟。
爱安啊:所以说最糟的情况是没有完成这件作品?
谢德庆:对,对(大笑)
爱安啊:当你进行“打卡”那个作品时,你错过了133次打卡,对吧?
谢德庆:对,133,或134次。
爱安啊:这对你意义何在?或者这只是现实情况罢了,因为总是有无法控制的因素。
谢德庆:对我来说,这很自然。94-95%的时候,我就成功了。(兴奋地拿出记录)你看这里,十二月是最糟的一个月。然后我对自己说:“不能再差了!”一直到那时我感觉还很自然,但是十二月之后我开始有点担心了。我的理解是,如果我100%不出错的话,可能感觉太严格了,没有对人性的了解。94-95%意味着我并不完美,那是人性的。如果我只是完成了60%,当然观众会想“你没有好好完成工作。”但是所有人都不一样;我相信有些人可以做得比我更好。但是没有人会想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不得回报的事情上(大笑)。
爱安啊:你家人是不是为你提供了经济支持?
谢德庆:没错;他们真的愿意尽其所能地支持我,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相互理解。我知道我最好待在这里。在这里我有更多的自由;我是长子,但是我的行为不像大哥。我离开了台湾,所以我不能指望他们更多的支持——这是我要付出的代价。我觉得最糟的是如果承认了自己的罪,但又不去改变什么,所以,我宁愿不忏悔。
爱安啊:但是你很幽默。
谢德庆:谢谢,我并不总是那么严肃的。我没有自虐倾向。不论生活有多艰难,还是需要笑,否则无法继续。
爱安啊:我认为你一定是抱着轻松的心态进行这些行为表演的。我想肯定有人问过你“这样做能让你感到满足吗?”
谢德庆:完成作品并不容易,但是这并不是关于耐力的作品。我通过艺术的形式度过时间。我每个小时都在创作,连续不断,像呼吸一样。作品持续一年,即一个周期。不管你是否有创造力,是贫穷还是富有,都不重要。一年的时间在量上是一致的,具有普遍性。我只是保持作品的基础性,保持简单的生活。但是为了变得简单,是需要复杂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