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作者:Chang Yuchen
translated by 译: Daniel Szehin Ho 何思衍
入夏以来,我去Prospect Park总会迷路,记忆对不上眼前的风景,冬天疏落的现在都被深深浅浅的绿色填满,对我来说具有地标意义的大树也改变了轮廓和神态。小虎说,大自然就是一直在变的。我想起几个月前这里天寒地冻,在雪中散步一如Levitan凄冷的油画。这生机盎然的夏日是否也如露如电?现代科学与哲学似乎都建立在确定性坍塌后的废墟之上:固定的形象或概念都是一时一刻的幻觉,事物或思想或人都是动态的进程。我听说电子和原子的比例如同一间公寓和整个曼哈顿,其余竟是空旷——除了能量。在玻璃杯底和桌子接触的表面,看不到的粒子在空旷中大开大闔地奔跑着,让玻璃杯和桌子的分界线激烈而又难以觉察地颤抖着…
我也变了。想起几年前和你谈话时自己对一些问题的回应,现在不再能够同意,或者说,不再能够接受任何坚决的立场或站队的动作。我好像越来越难以用简洁的语言表达自己,那些影影绰绰、忽明忽暗的可能和岔路,不能被忽略——例如对历史的四舍五入,结果就是胜者为王败者寇的粗暴叙述。或许、某种程度上、几乎、一些、有时…这些黏滞虚弱的词汇成为了我的理智和正义。这是否和越来越多地使用英语阅读、写作有关?在英语(或英语腔的汉语里)里,层出不穷的连词会让一句话成为一条望不到头的走廊,两侧排列着通往一个个分句的门扉;每一个分句都是一个房间,有时房间里甚至还有窗。丰富的层次和空间可以姑息作者的优柔寡断、自相矛盾,拖延乃至取消了结论。虽然我也仰慕《左传》或鲁迅甘冽到朋克的文风,仰慕那些果断的人。
比如Lisa。你记得她。总是用手机迅速地回邮件,读起来仿佛能感受到因她快步疾行而产生在文字周身的风。快而准确,像炉火纯青的大厨。在她的上一封信里有这样一句:Keep making art and life and art and life. It is all intertwined for artists such as you. 读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这正是很久以来我在努力的方向。我以为我在休息,或等待,但这种被动的姿态是我在某个时间主动做出的选择,太自然了,我都忘记了,看起来不太努力的我是在努力地模糊艺术和生活的界限。在实践中,这包括:1.让艺术的轮廓破碎,而赋予生活更严谨的结构;2.让艺术的发生稀松平常,而赋予生活更多的形式感和仪式感;3.对艺术不予置评,对生活反刍不已等等。想象两个水箱,一个水箱渐渐降低,一个水箱渐渐升起,直至完全高度一致,水流向对方,成为对方。
例如——我一周只在书店打工两天,挣钱很少,所以家务是我的职责,或者说是我的另一份工作。每天铺床、擦桌子、扫地、洗碗、喂猫、铲猫砂、浇花、整理自己和小虎的衣物,每周洗衣服、换床单、拖地板、整理回收垃圾、清洁洗脸池、浴缸和水龙头周围的水垢等等——家务的魅力在于它永无止境,希绪弗斯般周而复始,卡夫卡一般无情:杯碗盘碟或干净衣物,精心建筑的一切都是为了周期性的摧毁。在这些劳动中,我发现了自己颇具才华,也有做好这份工作所需要的耐心和坚持。我想到妈妈,姥姥,我们家的确是有朝耕暮耘的基因。一个人,什么时候成为了艺术家,又在什么时候成为了主妇,爱人,老师,店员?我一直是用同一双眼睛,同一双手,同样充满感情的劳动。
最近因为一本关于Chris Marker的新书出版,Metrograph又在放一些他的电影。我讨厌这个电影院,但还是去看了。昨天看了《A Grin Without a Cat》,自然我想到你。不只因为上一次在Gene Siskel看这部电影是和你一起,更因为它猛烈地提醒着我,在你身上最令我钦佩和思念、而我始终不具备的,是对他人和世界的关怀。我学习批判理论,流连于本雅明迷宫一般的精巧的写作、希望与绝望并存的气质,我却不了解也不关心现实世界。政治对我来说是抽象的哲学、科学、文学,我享用它;却不看新闻,不参与讨论,不施舍地铁里的乞讨者。偶然听到一个说法:“Real thinking has to be done on one’s feet”,我仿佛感到自己受了批评,想到普鲁斯特、康德等一些以足不出户而著名的思想者。或许某种思考是必须远离人群的?我仍相信最私人的就是最公共的。然而在这两极之间的广大场域,是否就拱手让给了暴力,麻木、愚昧和浅薄?怎么说呢,Chris Marker超越了在“笃信”和“看清”之间的矛盾;甚至,矛盾被拧成了蜡烛的芯,竟有温暖的光亮缘它产生。
一个类似的触动是,几个月前回北京看了卢迎华和刘鼎在中间美术馆的做的展览《沙龙沙龙》,副标题是《1972-1982年以北京为视角的现代美术实践侧影》。我一向倾慕卢的工作。大学毕业时参加一个比赛,入围展是她做策展。那是我第一次因为作品而参加觥筹交错、鲜花掌声的场合 。印象最深的是贴字在墙上的她的导言,标题《时间的长度和行业的形状》。这几个词之明确、之具体,仿佛摁钉稳固了一张摇晃飘动的纸一般,稳定了我关于那个场合的记忆。这一次也一样。那明确和具体究竟是什么?郑重看待每一张图画而不急于把它归纳于既有的类型和描述习惯,仔细阅读每一篇史料而不试图用一以贯之的中心思想统领它们;相反,让这些材料自主、自治,由此它们所携带的生态系统也都自然地舒展开——那些敏感而危险的、多变而矛盾的,那些真实的。
为什么需要历史,为什么有绝对的必要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我想到一个新的回答,为了想象力。当下的现实是理直气壮并具有压倒性的,譬如法律、国境线、语言;然而稍稍向上求索就会发现,现实往往是某个事件、思潮、集团或个人而产生的后果,不是天然。想象力会在这里产生:在那时,或现在,是否有别的可能?或者说,这种想象力意味着对现实开放而流动的理解:与其将现实看做一堵墙,试着把现实看做一些物质和能量暂时地聚集,一个长期运动的一帧画面。这也许会带来更多勇气。
这封信我写了好久了。我一直在改它,它也在改我。昨天和几个朋友见面,我说的话渐渐变成了信里写给你的话。我有时不知我说的话和我谁是主人。
夏天都要结束了,
羽辰
7/24/2017
常羽辰,1989年出生于中国山西,现生活在纽约和北京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