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在语言和无穷之间

杨健“无穷的开始”

空白空间(北京市朝阳区机场辅路草场地艺术村255号)2016年4月23日到2016年5月29日

美国诗人与概念艺术家维托·阿肯锡(Vito Acconci),这位上世纪70年代纽约实验艺术界的开山鼻祖,曾经尝试用文字和语言架构“建筑”。他创作诗歌,诗中的声音与音调、文字与图像都会唤起读者对空间关系、规划、体量以及其他结构要素的感知,构建出一个建筑和语言能够共存并互为镜像的即时空间。自从他成为一名全职建筑师后,阿肯锡就试图在他的建筑设计中重建这种对应关系。

艺术家杨健个展“无穷的开始”介入的是一个略有不同但与之平行的实验。根据本次展览的介绍所述:“展览将以迷宫的形式呈现杨健撰写的一部关于时间、路径和‘终点’的小说。艺术家、读者和观众是闯入迷宫的路人,迷宫由一个不知名的建筑师建造,他留下了一些札记。”我们步入这个迷宫之旅程(用金属支架与白色半透明的长塑料布搭建而成)的开始,彷佛我们正在进入一所神秘的科研机构,其方位和目的却不得而知。

Yang Jian, “Labyrinth”, galvanized iron pipe, frosted glass tint, silk-screen printing, magnet, masking tape, dimensions variable, 2016

在每一个变换转向的角落中,人们可以阅读白色帷帐上的文字和札记, 籍此获取建筑师在建造过程和生活片段中伴随的洞察。迷宫的宽度是局限的:仅够一人穿行而过。金属支架与塑料帷帐冰冷而静默。它们质朴的逻辑重复使观众穿过一条限定的路径,它有可能被破坏与挑战(这些塑料布围墙是柔软和可移动的),但事实上它又拥有一股强烈的心理力量;一个人的感知会迅速适应这种由于异样的人造环境带来的囚禁。

沿着旅途我们见到了不同的物和事:有些是恣意随性的,比如一个奇怪的混合雕塑,包括了一株缠着铅丝带的植物;有些是易于辨认的,例如一只米色布和铅制版的《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白兔;有些是取材于日常生活的,譬如一台有小轮的金属医疗柜,或是一台安装在三脚架上的测量仪器,抑或是三只置于铁盒里的灯泡;各式雕塑之中有一片巨大的铅叶,一台iPad嵌在中间,好似在填补一处伤口的空间。还有一件橡胶发泡质地的作品,有数据跳动的显示屏,以及一部倒数艺术家自认余生所剩时间的读秒仪器。除了无名建筑师本人的话,我们没有任何线索或头绪去追寻迷宫本身留存的一切。

Yang Jian, “Segmentation of Human in Aerial View”, lead sheath, copper, cotton thread, iron board, wood board, wheel, dimensions variable, 2016

作品采用的所有材料都是冰冷的:那些工业废弃物,也许是在一位“创造者”手中得以再造,又或许只是遗弃在那里,也有可能是被一个偶然的路人,也可能是被机缘巧合的组装成这副样貌。就纯粹的艺术层面而言,此次展览无疑是优雅与深邃的。作为一名“塑造者(plastician)”,杨健精心编排着表面、质地、色彩和体积的微妙反差,几乎没有遗漏黑、白、灰色的所有谱系,仅用了一星半点基础色与粉彩色(布条、绿色屏幕和LED元件上闪现的红色数字)的点缀。光线穿过空间与被不同表面反射的方式同样十分有趣和微妙, 转换不同表面的特性:从从弥散的、宇宙飞船般的乳白色替换成吸收一切的橡胶黑,或是由温暖的、锈迹斑驳的钢铁表面对比饱满的、紧密的铅之灰蓝。

在概念层面上,杨健明晰地呈现了一个对空间复杂的物理和心理诠释,而语言在这个空间内则以迷宫的形式表现自身。这不仅成功做到了精确与紧缩,还同时保持了某种不确定性,微妙地悬浮于直截了当的物质性和无意识(或者梦的)“原型投影”之间的一个沉默维度。

Yang Jian, “The beginning of Infinity”, exhibition view

我们可能会设想自己生活在某个由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创造的世界当中,或者在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笔下《看不见的城市(Le città invisibili, 1972)》里的某一座城,或是同样的在美国科幻小说家菲利普·狄克(Philip K. Dick)的短篇小说内,或是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的序列规划之中。杨健提出的这个无穷的概念既引人入胜又令人不安:整个世界已经变成语言,而这种语言最终选择与设计着我们的空间,并且限制着我们朝往任意方向逃亡的可能。迷宫近乎无形、轻盈和透明,其结构要素可以轻而易举地被移动或变更,永不停息地变换着轮廓;这看起来似乎并无害处,可是渐渐的所有空间都将被填满,不会留下一丝空隙,也没有任何意义。通过概念的生产和语言的散布,我们正在沦为一个在无休止地反射和复制她结构的庞杂、除去增殖别无他念的母体(matrix)之中的囚徒。魅惑与繁复的存在变着戏法,恒久暗示着一个“超越(beyond)”,如海妖塞壬的歌谣,诱使我们迈向最终的残骸,那并非一个事件,也从未发生,但是却不断侵蚀和擦去那些证明我们曾经存在过之细节的所有痕迹。矛盾的是,我们遇到的现代与后现代的工业产物,通常是唯一具备某种有机特质的元素,这种特质以一种集体无意识之残余的形式,滞留在工业制品的本性中。

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曾在其著作《空间的诗学(La Poétique de l’Espace, 1958)》中这样写道:“有时候,未来的家宅比所有过去的家宅更坚固,更清晰,更宽敞。梦想的家宅形象发挥着和出生的家宅相反的作用。 ”杨健带领我们通过这个未来的迷宫–家宅,在其周围留下令人忆起童年旧宅的种种线索。然而,我们意识到,一些人造的事物,连同它们铜绿与氧化的锈迹、它们的重量、它们熟悉的形状、它们的用法和可以激发的能量,相比于某种隐藏在构筑房子本身了无生气的结构要素背后的支配之内在逻辑,仍然是距离更近、也更易与之产生关联的。

Yang Jian, “Countdown Timer of My Life”, led chip, transparent resin, soil, ruderal, acrylic, 11 × 5 × 12 cm, 2007-2010

这位名姓未知却富有远见的建筑师到底是谁?他们究竟是艺术家的超我,还是仅仅是我们对艺术与建筑那种与生俱来的、自我欺骗的智识和解放性(emancipatory)妄想的一种投射罢了?或许答案就藏匿在这件反总体艺术作品(anti-gesamtkunstwerk)某个角落的褶皱里面吧。“你随时可以来一探究竟,但是你永远无法离开这里。”

Yang Jian, “Not Recommended for Use”, bulb, lamp holder, iron board
35 × 30 × 6.5 cm, 2016
Yang Jian, “SDSS-3939″, aluminum, iron, sdss spectroscopy plate, led light, overall dimensions variable, 2015-16
Yang Jian, “Wind Detected”, video installation, single channel video (color, sounds), iron frame, 2015-16
Yang Jian, “Lead Brain”, lead, stainless steel trolley, garbage bag, liquid soap, spoon, duster cloth, snail, shaver, 49 × 24 × 80 cm,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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