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神连线” ，TKG+（台北市内湖区瑞光路548巷15号B1），2017年12月9日到2018年1月28日

不论是对经济衰退还是海峡两岸关系变迁的关注，台湾艺术家姚瑞中的艺术创作一直以来都和人类历史关联紧密；但最近，他却在创作中彻底将人类的存在抹除。他在台北TKG+的个展——“巨神连线”，呈现了一部聚焦台湾众多庙宇与神社的准百科全书式的影像文献。在姚瑞中的镜头里，神职人员、日常参拜的游人，以及喧闹的宗教节庆通通被过滤，最后所得的这些冷冽的图像，让人联想起探讨人类突然从地球上消失之后的世界将变成何种形状的科幻小说。抽离了这一层语境后，观众反而能更深入地从铺陈的黑白影像中凝视那些围绕这些宗教场所提出的问题——为什么要建造它们？它们的过去如何，未来又将怎样？我们又可以说，它们寄寓了何种神灵？与其说是不朽遗迹，神庙被揭露成人类（甚至能具体说是现代）劳动的产物，是一个自发建造的精神网络的物理表现。

当它们承载的人类活动全部隐匿不见时，这些庙宇神龛也许吐露出古老的意韵。可是，在姚瑞中的影像中，这层沧桑的外表比真实记录更添一丝讽刺色彩——尽管“巨神连线”确实展示了一些超过百年历史的古刹，但汉族人在台湾扎根这段不算长的历史为这份古意设置了时间的上限，展览中呈现的大部分场所的历史相比起来要短得多。正如姚瑞中在展览的画册中提到的，自1987年解除“戒严令”之后，台湾兴起了一轮营造庙宇的热潮，这也许与台湾开始走向公民社会和法制中宗教自由的放宽有关。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本应与古迹画上等号的寺庙其实不过是纷乱的当代世界的产物，而营建背后的资助方正是地方上的社群组织和商人。这种矛盾性通过姚瑞中狡黠的视觉幽默得以彰显：观音菩萨的巨大神像与停车场、高速公路，甚至游乐场里的恐龙雕塑一同并置呈现；展览中还出现了一只透过围墙窥伺、眼神可怜巴巴的忠犬雕像。

这些宗教场所以信奉佛教和沿海地区的海神——妈祖为主；它们最基本的功能是满足大众精神信仰的需求，为祷告以及其他宗教仪式提供空间。当然，宗教信仰未曾衰退的霸权业已表明，它与当下世界并不相悖。更耐人寻味的是，这些寺庙的现代性与它们作为中华文化的载体之间的反差。尽管经历了千年历史的浸润，但中国在二十世纪的百年动荡意味着，一些传统与信仰只有在疏离的地域——比如台湾——才能被完整地保留下来，而这些地区被记录下的历史至多也不过数百年。在这一点上，同样来自台湾的艺术家许家维的创作计划《铁甲元帅》有异曲同工之妙：“铁甲元帅”是起源于江西省的民间神灵，其后被“移置”到马祖岛附近的一座小岛上。

姚瑞中所关注的核心是：谁有资格号称掌握众神，而众神又是从谁身上获得法力的。展览的解说语中将各类庙宇圣祠比喻成“神性的计算机”，那些大型神像是超级计算机，小型神像是笔记本电脑，全都连接到一个中央服务器上。姚瑞中力图展现的意象可以被视作台湾的另类基础设施——一座神经机械学的灵性网络，它由人类对心理抚慰与更好生活的冀望所创造，同时也是其在物理世界的实体形态。将这种网络想象成一座文化数据库也许不那么精确，但也并非不当。

如果说这些巨神的法力来源于信仰，那么这组摄影中人类的缺席让其立场更加复杂。即使是计算机组成的网络，也仍需要人类来当管理员和用户。由于人类不在场，这些静默的神像通过法会仪式获得的法力也许就随之烟消云散。姚瑞中拍摄的许多庙宇位于台湾的偏远地区，这些传统农业和工业区已经随着台湾日渐融入全球资本网络并转型成服务业导向的经济体而走向衰落。人们向大城市迁徙，岛上也不再有人居住，神灵们也许就不再附体于塑像化身之中。这组照片正是这种灵性世界的坍塌颓圮之状的预览。

在TKG+的展览现场，这一系列的影像在一间空旷的大展厅内悬挂在观众视线的高度，围绕展厅墙面组成了一个接近闭环的巨型阵列，更让观众陷入敬畏的沉思，仿如他们正在观看对灾难现场或灭亡文明遗存的纪录。在主展厅的侧室，这些影像作品重组成一个三频录像装置：图像搭配着采样自美国太空总署的土星射频电波音谱的背景音乐，如定时变换的幻灯演示一般徐缓地交替展现。即使姚瑞中以精心构图的画面表现这些庙宇作为人类生产的脆弱面，来自宇宙深处混音的嗡鸣声依然能带领我们去体验并深入它们的法力与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