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我们的记忆以及黑暗中的抽象形态”:Cici Wu(武雨濛)的暗影艺术

作者:李圭

Cici Wu

《Lantern Strike (Strong Loneliness)》,6月25日–8月6日, 2021,47 Canal画廊

近体学/空间关系学

夜里:我上床,关掉灯,背躺于床罩之下打算入睡。但我需要擤鼻涕。在黑暗里我摸索着找到了床头柜最上层的抽屉,打开后,带着同样的确信找到了右手边的手帕。我把它放回原处,关上抽屉,准确无误。

这是一个能让我们形成有关“空间关系学”观念的场景。

概念

爱德华•特维切尔•霍尔(Edward Twitchell Hall)创造了新名词(《隐藏的维度》,1966年;法语译本出版于1971年)。空间关系学=“以人类对空间之运用作为专门的文化阐释而交织形成的观察及理论”,距离的辩证法。对我来说,我应当把这个词的使用限定在主体周围这片非常局部的空间:即,熟悉的地方……

——罗兰•巴特,《如何共同生活:一些日常空间的小说式模拟》,第111页

圣诞节快要来了,今年年末,我们中的一部分人算是撑下来了。

圣诞树、无论多小,都不能没有提灯。有人或许会说——而且他们或许很在理——那么提灯里面那些充满节日气氛的绿色和雪夜之景呢?你当然也可以挂上一个那样的。

所谓收集就是以相反的顺序回忆。想起Cici Wu去年夏天的展览《灯火阑珊(强烈的孤独)》, 展览呈现在那幢楼的二层,它“为光的消散揭开序幕”(出自新闻稿),而我仍然记得自己步入展厅时的直观感受:那种夜晚的惬意,小小的移动的神圣,还有某种氛围本身何以成为一个如此艺术性的谜题,我记得自己默默在脑子里记了一笔。然后看到展墙上的二维码显示说:

简朴的灯笼形塑着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种无形记忆的艺术依照我们的记忆铸造成不明确的形状和阴影,以及黑暗中的抽象形态。

Foreign Object #2 Umbra and Penumbra (+852 bunny), 2021.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47 Canal, Photo courtesy: Joerg Lohse

不同形状的灯笼按照各种文化流行的民间象征而成,其中包括:星星、兔子、莲花和塔楼。它们悬挂在光秃的树枝上,缓缓发亮着。[…]艺术家在数个灯笼里嵌入了特别编程的开源数码相机,这是一种由Cici Wu开创的新型光学设备,用于记录阴影的轮廓。

“依照我们的记忆[…]以及黑暗中的抽象形态”……那究竟是什么?

在此引述的是一段以物件为中心的、空间关系学的一种结晶:[…] 产生一种发光的存在和一种黑暗的虚无→通过一种自相矛盾但又合乎逻辑的反转,正是在全然的黑暗中,习惯性的姿态暴露无遗:黑暗能创造出空间关系学的本质。[…] 我自己的本质,那是我甚至无需看到就能从中获取愉悦的事物。

——罗兰•巴特,《如何共同生活:一些日常空间的小说式模拟》,第112页

想象一个山洞,以“前-柏拉图式”的电影呈现,洞中的某处必须先点亮火,才好让人能对一些什么展开讨论。想象一团火花,是石头敲击打火石形成的,那是在今天用区区一根火柴或是一截电线便唾手可得的东西。而灯笼,在光学仪器之文化进化史中出现在这两者之间,占据了缥缈又持久的一席之地。比如,那位住在木桶里的嬉皮士哲学家第欧根尼(Diogenes,公元前412/404年-公元前323年)——他还因为在街头寻找哲学家而闻名——他所使用的提灯/灯笼,能帮助你在夜晚看到一片事物的茫茫大海,它像一座磁力的灯塔随你而动。

TS (Celestials), 2021.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47 Canal, Photo courtesy: Joerg Lohse

迎接黄昏,问候黎明,而一盏灯笼在这两个时间点之间一直伴你左右,不管你要向何处赶路或是安顿下来。比如,想到元宵节(也就是灯笼节)的季节性——那是农历新年的第一个满月,标志着农历新年庆贺的结束。那些五彩的、红彤彤的“公共艺术”,我想这样的年度仪式应该受到了佛教的启发,它始于汉(公元前206年-公元前220年), 是一种集体的戏法,旨在保护脆弱的人间免受神灵或帝国之盛怒的威胁(究竟是哪一种,取决于你愿意相信怎样的传说,所以还请自行查询),而它本身就是一段鲜活的生存寓言,事关生命的安全与维系。

Foreign Object #2 Umbra and Penumbra (+63 prototype), 2021.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47 Canal, Photo courtesy: Joerg Lohse

自若而不受控,极为务实但又瞬息陨灭,灯笼产生了无法还原为存在或虚无的“一种发光的存在和一种黑暗的虚无”(罗兰•巴特),作为一件趁手的物品,它使用起来就像一个形容词,以发光发亮的特性将人映衬得鲜活。它是移动的技术自然主义,是我们围坐篝火的祖先、那些穴居的狩猎者和采集者、古代中国“家庭主妇”或“守门人”的原型,可以说,它们遵循那些无尽多样的影子戏码的日常节奏——也就是我们称之为时间的东西——也遵循时间之氛围的模棱两可,那使得文学能在其中铺展,由此反映出我们根本的人性的结构与疏密质地,而这样的人性反过来又与技术、尤其是档案密切相关。

Foreign Object #2 Umbra and Penumbra (+62 prototype), 2021.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47 Canal, Photo courtesy: Joerg Lohse

如此说来,Cici Wu纸本的、基于暗影之图形的艺术就成为了一种带着反思的考古学。Cici Wu的叙事绘画和半自动阴影追踪图像,既是一种舞台架设又是数据流的传输,它们具有物质性的交互、交互性的动态,一路都像某种潜台词那样能被听见,道出艺术家对观看之历史——我们历来以日光之反射形成的影像为观看的主流方式,尤为突出的便是电影——的跨文化反思。展览事关那些多孔易渗透的非物质性,它是微妙的“反-光”的,其中暗自上演着、编排着对我们当代视觉文化这种全年无休的“即时反馈于媒介”(imMEDIAcy)之特性的冥思低语,而这样的视觉文化中嵌入了现代殖民主义和全球资本主义。Cici Wu的作品勾勒出极简主义但调暗了光度,她的暗影艺术来自于另一种(也许更明智的、翻转或是反向的)图像工程叙事者的无形凝视与能量,它们寄居于每一个因此联结起来的物件中,而每一样都在寓言着创造替代性空间的生存策略:或孤独或社会。将移动的洞穴这则寓言放进当代习语中拉伸一番,我们不妨说,每一盏灯笼都是一个洞穴(也都在其中/在其侧)、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个点、一个像素、一间房、一条街、一座城、一个翻折于你iPhone充电口袋内外的世界。

installation view.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47 Canal, Photo courtesy: Joerg Lohse

这种不可思议的、序列性物质化的“异-物性”——借用Cici Wu的作品命名及罗列而形成的这幅有力图景——锚定了她瞬息光亮之栖居的诗学。在每一个光学振动便携体中那些握持火把、提点灯笼、放牧动物的手,都溶解在时间中,依稀可辨,而正当它们成为这混沌的时间休息室中浮动的能指之时,它们的姿态留下的痕迹成为了阴影的局部,在展览空间的框架及多终端的影像中忽明忽暗。在这里,可读性在时间的算法中与模糊相遇,而你可以与之亲密、或对其漠不关心——取决于你与每个时刻保持着何种存在性的关系。

在这“半-光学”(semioptics)——既是“半-光学”,也是“语义和光学”——轻柔磷体的核心之处,Cici Wu闪烁的星光在其上反射,那是一种社群、共融及沟通的感受,也是一种微观意义上的星系。在这庞大快速的、通常被迫移居别处的时代里,如何或彰显或隐然地孤独自处又与人共处呢,又该将自我置于何方呢?尽管这个问题本身可能稀松平常,甚至这般平庸地显出“现代性”来,但这疑问再次吁请了新的迫切,并且在今天仍旧是个极其当代的问题。在今天这样大流行病的时代里,比如,当我们日常生活的不稳定和脆弱,同真实的虚拟和虚拟的真实所具有的象征性的不可逆相比,已经变得一样激进之时,创作场域特定的艺术到底意味着什么?有谁还在移动,为何而动,又为何不动?一场展览身处地点的特性,不仅仅是“47 Canal画廊,格兰街291号二楼,纽约,美国10002”这样的邮政地址,更是一整个语境的那些事实——比如它地处纽约的唐人街——会在哪里、在何时出现在我们对作品的欣赏和理解之中呢,是个人的抑或集体的呢?而在这样真实严酷的气候危机中(更不用提是在其扩散的反响中),一个人又如何能与“我们(us)/美国”共同身处于“团结一致”之中呢?

installation view.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47 Canal, Photo courtesy: Joerg Lohse

灯火阑珊。灯笼的罢工。

也因此,我还记得在那里注意到,Cici Wu展览里的每一样物件、每一幅图像都被放在彼此之间的关联和区别之中,它们编排得细微知著,由此我还注意到艺术家的专注是怎样、在何处铺展而开的。Cici Wu深思熟虑地探究着动态的日常时空之体验所具有的拓展了的电影性,也就是一种后电影式的纳米级的家庭景观,每一个奉行社交距离的个体、彼此连接的半透明实体,都通过USB端口穿插在一起,形成某种无线的“轻薄如纸”的悖论,这也是我们所身处时代的一种结构性动态影像的悖论感官。我们在彼端、在此端所感受到的,是一种语义学的毗邻——无从减缓的脆弱且富有弹性,亲爱的邻居们——那是“数码的孤独/一体”(digitALONEness),数码性的孤独,数码性的一体。

installation view.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47 Canal, Photo courtesy: Joerg Lohse

这就是动态影像、控制论/赛博和空间关系学汇聚一处的地方,仿佛它们在多重交叉的数个平台一起嬉戏那样,在一种具态的抽象里,而那就是我所看到的Cici Wu作品之架构性特征的所在。要是这个发着光的人造灯笼兔会在你的手上长大,那并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名为人类的多愁善感的生物,而是因为你和电子兔之间在发生着一些光合作用的共鸣,重要的是,这个宇宙或那个“元宇宙”或随便什么宇宙里,充斥着这种共通的、动物的、动态的、物质的特性。被兔子化了的事物所构成的互联网,镜像反映出兔子碎片的红外核心,包括数码及后数码环境中无数个有别于彼此的异质性。也许,这内在的兔子-外在的兔子形成的收缩,也可以是一个不断演化的代际性寓言的一部分[*],扁平化对抗着自己的扁平化,但它们心心相印。

现在我们知道了,Cici Wu半光学”的、暗影图形的艺术在停顿之后接入了……你“强烈的在线孤独”。


[*] 说起一种代际性的心境:距离展览不远的新美术馆有黄炳个展《你的沉默邻居》(2021年6月30日-10月3日)。黄炳丑陋又可爱、胖胖扁扁的兔子,带着幽闭恐惧症般的张力和戏剧性的夸大,好像对年轻人复杂的“躺平”做法进行了人格化的表现,这种当下的流行当然并不仅仅是“流行”,而是另一个亟待分析的议题。不过在这儿,作为(已经不那么)时令地对Cici Wu作品所进行的解读,我想要提请读者们注意,行文至此只是索引性地点出黄炳和Cici Wu二人作品之间这种奇异的共鸣,而那些“异-物性”的兔子中……暗含的邻里关系、自我身份仍旧是两个值得思考的议题。

Strong Loneliness, 2021.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47 Canal, Photo courtesy: Joerg Lohse

李圭

国际艺术评论家协会美国分会(AICA-USA)会员,纽约市立大学哲学、性别研究、司法研究教授,著有《解读笛卡尔的他法》(Reading Descartes Otherwise)和《写出混乱的英语》(Writing Entanglish),也是一位涉猎哲学、艺术、文化、文学批评等跨界作家。曾在剑桥大学、纽约市立大学研究生院、韩国高等研究院(KIAS)、梅隆基金会、美国人文基金会、首尔大学、延边大学等机构从事研究、讲学。她极具诗意的哲学文章见于:《国际艺术评论家协会美国分会杂志》《亚洲美国文学评论》《布鲁克林铁路报》《Flash Art》《PN Review》《燃点》《The Volta》《白色评论》以及大量学术期刊和文集。她即将付梓的文集“Queenzenglish.mp3: poetry | philosophy | performativity”得到了梅隆基金会的支持,收录了全球五十余位诗人、音乐人、理论家和行为艺术家的文字。她是《哲学:跨大陆女权主义杂志》(philoSOPHIA: A Journal of transContinental Feminism)的联合编辑,同时为《亚洲妇女研究》《Bloomsbury Studies in Critical Poetics》《Open Humanities Press》《Simon de Beauvoir Studies》和《女性研究季刊》等杂志的编委会成员。李圭教授通过其在地性的意识学实践,探索了批评理论和包括“艺术写作”在内的创造性散文之间的共生联系。

翻译:顾虔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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