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静远《是谁把你带到我身边》

LAB47，2016年5月14日至6月25日

去Lab 47看静远的展览，需要在东四北大街的东四七条胡同西口下车，然后步行。

在这段长约500米的路途上，过去三、四百年间的建筑并肩而立——从尚能辨认出当年显赫地位的广亮大门四合院，到多层红砖住宅楼，再到被数度贴过灰面砖的平房杂院，风化中的构筑物表皮被反复涂抹，没有真正的修缮，只是胡乱的遮掩。即便你只想赶紧在其中找到那间“独立艺术空间”，视线仍旧会不由自主地朝那些无从掩饰的门洞窗口投去——各种简单、直接、粗暴却又透着民间智慧的构件总是出现在我们视线之中。胡同里难得有横平竖直的物件，东倒西歪的杂物丛中时刻跳跃着别样的惊艳：一束插在红色塑料路障墩上的黄色塑料大牡丹花；几个信箱上贴着主人颇具民国风范的手写体地址；缠满五彩塑料纸的支架遮阳篷下挂着桃红柳绿的衣裤；还有那些种在各种盆子盒子里的南瓜、豆角、喇叭花、向日葵、朝天椒……它们透露着人的生机，连同从各个院子里伸出的大树冠，在狭窄的胡同上方投下阴翳，弥合着处在不知所终的过去与现实之间的凌乱。

在一处浓荫的边缘，一道玻璃门开着，向外透着绿莹莹的光。探头望去，狭长的空间里有一块斑驳的画布占据着整道墙壁。那是一张巨幅的女人画像，她身陷于一片飘渺的蓝绿色之中，头冲里，横陈在墙上。走上三步台阶，走近这幅肖像，你会意识到画面所停顿的，是她正处于“失神”状态的瞬间——她的注意力似乎没有停留在任何地方，体态放松，没有对着镜头摆出任何姿势，镜头也无意去偷窥或捕捉什么决定性瞬间：那处于张合之间的眼皮，似乎正在念念有词的唇齿，让人怀疑这肖像所画的就是一张可以被人随手删掉的坏照片。但你又无法忽略从这张“失神”的肖像中散发出的某种魔力——她与画布之间有种沉浮不定的关系， 浑身透着一股被催眠之后的安详。 她是谁？她来自何方？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其实她的身份并非难以辨认——她嘴角挂着一支微型麦克风，顺着电线还能看到她佩戴的胸牌，但你又看不清那块胸牌上真的写了什么。她手中握着一小团乌黑，也许是个扩音设备或者是一只手提包，我甚至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个凹陷物、还是凸出物。还有她那身湖蓝色的纱袍，显然不是日常的着装，上面缀满了细碎的饰片，有序的图案在她胸前、手腕处环绕，无序的部分从腰间散落到裙边。作为一张没有背景设置的个人肖像，人们的目光被完全集中在对这位匿名女性的注视之中，却又时时受到“脱焦”的困扰。静远显然特别擅长刻画细节，她却有意识地处理着各种细节，让这位匿名者的身体和身份同时处在浮现与隐退的临界状态。这也迫使观者的“看”，更多是在不停地辨认着什么。

那么，我们在辨识什么？我不由自主地退到墙角，暗自揣摩自己被这个展览所带入的某个陷阱。在这个宽度大约2米出头、长度在7米左右的狭长空间里，与这具被横陈在墙上、放大到真人身高四倍以上的画像共处在一起，人不由自主地像一台摄像机一样左右移动，平视着所有的细节，观看的时间也由此被提示出来。显然，LAB 47的空间尺度特征、所处的环境让静远做出了一些决定。如果说，当今进入公共视野的图片，大约都要经过一个经典的三部曲——图像审查、修饰处理，观看设置；那么黄静远在“是谁把你带到我身边”的全部工作，则是在构建一个被异轨的图像三部曲。

首先，这张以巨幅写实手法完成的肖像画，再现的是一张匿名者的废图像——它显然不是被权力或资本植入的头条照片，也不是能激起强烈观看欲念的图像。在过去的几年中，静远越过了这类“强势”图片、用她自己的“审查”方式，大海捞针般在网上搜寻、筛选、剪切出一类“弱势”图像，它们大多是最普通的摄影留念，被随意上载到网络的空间里，是一些被不知所终的现实深深浸泡的合影，没有历史也没有未来。但是在一种极其偶然的机缘下，一些照片的表面或是出现了凹陷的歧义，或是在某个角落发出“不安全”的光芒。它们因此被静远打捞起来，并清理放大到我们必须以正式的目光去凝视的尺度与精度。

最后，静远选择了一个同样被现实环境浸没、从尺度上接近极限的空间展出，并对观看进行了一系列设置。她将这张巨幅肖像横置，把人们与大尺度肖像画之间由远及近的仰视关系转换为图穷匕见式的浏览方式。她选择了略泛黄光的荧光灯管，在地面铺设了廉价的白地毯。上面错混杂的足迹，既来自那些从各处奔来看展的艺术人士，也属于无意间路过此处的本城男女老少。他们从这位陌生女人的脚边经过，缓缓走过她的裙裾，在她双手握着的一团东西前稍加停留，目光接着移动到她的胸前，最终与她那失神的表情相遇。她是谁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被带到你和我的身边，她那么高大，却离你和我那么近。此时此刻她浮出了现实，悄然悬浮在画布表面，其实她随时又会沉入现实，死水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