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戴夫之书》(The Book of Dave)这部小说中,威尔·塞尔夫(Will Self)描绘了一幅“现代史”毁灭之后的后启示录时代景象,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伦敦出租车司机的日记——一部偶然出土的诅咒之书——被当做前代民族的创世历史和神权法。在这(有可能到来)的未来世界里,英国变成了群岛,“创世记”则被称为“中国制造”,因为许多出土物上都印着“中国制造”的字样。
当我思考周奥(João Vasco Paiva)的作品时,回响在我脑中的是关于“岛”的双重隐喻(一种地理的、时间的、社会的、文化的堡垒/牢狱),以及事物选择的随机性(前代丢弃的失败之作却被后世当做文物和圣器——甚至艺术!)他的作品是对充满强烈反差的日常文化地理学的抽象化;他的艺术实践抛开偶然的发现,折射出一种通过置换发生作用的当下考古学。
周奥于1979年出生于葡萄牙里斯本以北200公里的科英布拉,从波尔图艺术学院毕业后来到香港,2006年获得东方基金会(Orient Foundation)奖学金,进入香港城市大学创意媒体学院攻读艺术硕士学位,自此生活在香港。
我在与周奥的交谈中得知,他之所以移居香港其实颇为偶然:“我高中和大学时代的好友都来自澳门——要么是中澳混血,要么是中国人,或者土生葡人。”尽管环境因素看起来很偶然,促成移居这件事却还有一些实际原因。“那时我觉得欧洲的一切都一个样,”周奥这样说““我厌倦了肩上背负的历史套路。”葡萄牙文化并没有对他的艺术生涯产生很大影响——他指的是早年在家乡办的几场展览与其如今的创作已无多大关系。
João Vasco Paiva, “Translucent Debris”, acrylic panels, 15.2 x 39.5 x 60 cm (corner piece) and 18 x 22 cm (floor piece), 2013(photo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Edouard Malingue Gallery)
周奥,《透明碎片》,亚克力板,15.2x 39.5x 60厘米(墙角部分),18×22厘米(地面部分),2013(图片:艺术家及马凌画廊)
João Vasco Paiva, “Untitled (from the Wanchai Market 1)”, oil on stone resin, 60 x 44 x 35 cm each, 2013(photo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Edouard Malingue Gallery)
周奥,《无题(湾仔街市1)》,树脂人造石上油彩,60x44x35厘米/个,2013(图片:艺术家及马凌画廊)
周奥的作品中,人是缺席的;他的兴趣在于更高层次的人类乃至物质系统。即便在街拍录像中,偶然入镜的人群也看起来异样得几乎面目模糊。然而贯穿于作品的是一条关于惯例与重复的拟人主线,显而易见的抽象性却离不开世俗经验。乍一看很抽象的图像和形式(例如他的墙上作品)——既不写实,也不具有表现性——事实上取自高度现代化的城市风景,尤其是香港,这一超级都市现代化的典范。看似偶然的存在系统出现了,渐渐地,无知沉淀出意义。事物恢复如初。幸存者开始理解或者制造出一种理解。这是一种知识,可能很科学,也可能不。
一些系统与另一些系统之间总是充满对立——理念,阐释以及相互关系上——塑造它们,破坏它们,创造或短暂或持久的混杂系统。每个系统都与它的使用主体之间存在着交流,无论是自愿的、偶然的,抑或被迫的。《对位》(Counterpoints,2011)1中,一排记数不可见的来往人流的地铁闸口,是一片群岛,也是一座屏障,一个阈限空间和极限空间。作为一件极简风格的作品,它无疑是美丽的——其实它在自动记录乘车高峰期通过中央车站的人数;同时,又因它的诡异和机器有灵论让人感到不安。周奥说:“这个空间的营造更多是关于作为群体的人,而非作为实体的人。”另一件作品《强制认同》(Forced Empathy,2011)展现了一枚漂浮在大海中的浮标,它的背后则是九龙的地平线(毗邻西九文化区):尽管海水与风景来回摇荡,那枚浮标却一直保持垂直。浮标本身即是一种岛屿,一个导航系统:在这里,它意味着一种视角,一种视觉秩序。在最近的录像作品《临界》(Threshold,2013)中,立交桥上的灯箱广告牌被移位——改头换面——颇具形式感的长方形侵入并点亮了这一骤然熟悉而陌生的公路干线空间。
有些作品关于物质系统,例如风和海流(《强制认同》),砖石建筑上留下的时间痕迹,如拆迁、事故、不合理利用、妆点、伪饰、部族编码,还有不太高明的斑驳涂鸦破墙。2014年夏天的柏林驻留期间,周奥从利希滕贝格工作室附近的一个拆迁现场挑拣并收集了一些砖块。大部分砖石高度不及膝盖,可以握在手里。每块砖石受到相当的礼遇,他们或被放在由绝缘板隔开的底座上,或被放在抟合砖头的混凝土上,并涂上了鲜亮的天蓝色。其中一块砖石表面的平行斜线让我想起《强制认同》中摇曳的建筑倾斜的角度。所有作品都被记录并排列在一起,在周奥驻留结束之际,它们被放回到工地现场。
艺术家离群索居,住在香港仅存的原生态避风港南丫岛上。沿着海岸走,周奥经常能找到一些浮货,并将它们用到自己的作品中,其中包含风化的混凝土砖和泡沫塑料。循环利用是他作品的另一条主线:挪用即主题。“当你得到一种被人丢弃、不再使用的东西的时候,便形成了一系列的行动,而不仅仅是一串历史。”这并不是关于残余碎石的再利用,而是一种关于丢弃和遗失物的理念,关乎其存在的理由。周奥用树脂复制了一个“泡沫盒子”,它看起来已经在海中或香港水产市场放了很长时间,甚至似乎比启发他的那个“原件”还要久。结果便是形成了一座坚固的纪念碑——箱子的幽灵——比现实中的重量更沉、也更真实。由充气的高分子聚合物构成的泡沫塑料,重量很轻却很容易标示;和现代城市的主要材料——密度高且沉重的混凝土,共同构成了艺术家作品中的核心冲突:永恒与临时,压缩与密度,输送与遏制之间的张力——“谁也不是一座孤岛,也没有哪座岛是完全自由的。”
2012年,南丫岛渡口发生了一起事故,导致39人丧生近百人受伤。2014年,周奥在澳门东方基金会举办了一场名为《漂流记》(Cast Away)的展览,并在展览中重现了这场悲剧。一个船型模块(材质似混凝土)倒在一块绘有像素图案的蓝色地毯上,船头倾斜的角度让人联想到那场事故的图片。一旁的墙上则悬挂着用泡沫塑料复制的救生器械。除了船只残骸的幽灵之外,还有一些岛屿的幽灵地图。蓝色透明的岛屿立面模型的基座体现出东方基金会的建筑设计理念,这座建造于十七世纪的建筑是欧洲式样的翻版,使置身其中的人们完全忘记自己正身处于一座异国之“岛”。这些宝石般的物件让人联想起周奥先前的系列作品《透明碎片》(Translucent Debris,2013):这座构成主义雕塑的组成元素——包括彩色有机玻璃残片——能够打弯,还可以折射、过滤以及反射光线。另一件作品是一根图腾柱,艺术家用树脂翻制了大型电视显示器的泡沫塑料包装盒,同样包含着复制与转换、空间与压缩的观念。
周奥的作品总是始于一种探索——海滨漫步、寻找、收集、分类、整理分析。碎石残砾,建筑砖的负空间,及混凝土墩的裂隙,都关乎人类的开拓与内省,好奇与恐惧,还有我们所建立的控制系统。就像艺术家所言:“使一切(在作品中)联系在一起的是一种孤立的感觉和境地。”这种物的离间与挪用——被救赎的建筑砖石——赋予其价值。物体经历不同的状态,但是物质本身从未消失——变化的仅仅是我们的视角及对之的界定。
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角
主体的一隅
即便一块泥土被大海吞没
欧洲就变小了2
注释
1.这件作品也被称作《地铁闸口》(Subway Turnstiles ,2011),2012年展于伦敦萨奇画廊《香港之眼》(Hong Kong Eye)。
2.摘自约翰·多恩(John Donne)著《没有谁是一座孤岛》(No man is an Island,1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