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站(北京市朝阳区酒仙桥路4号798艺术区中一街),2014年9月26—11月2日
如果说展览是艺术和观者在空间里的一次相遇,那么让我们慷慨地置身于现场,敞开身体和感官慢慢去体味弥散在空间中的一切。我们获得的也许是被知识系统遮蔽的灵光闪现。梁硕的新展“女娲创业园”就是这样一个充满“身体认知”可能的空间。
出身央美雕塑系的梁硕有一副传统雕塑的好手艺,但似乎自从2000年的“民工系列”开始,就把自己最擅长的手头功夫藏了起来。这一次,梁硕貌似回归雕塑,启用泥这个最原始的雕塑材料和女娲神话的原型,又将文人审美和学院派写实雕塑糅杂在一个主题公园式的“创业园”里——这种尝试中自然有太多东西值得言说。开幕式还没有结束,大量现场图片已在微信朋友圈里翻涌,有人赞叹梁硕短时间内进行现场雕塑的能力,有人赞梁硕在园林环境里营造的移步换景和叙事情节,更多人喜欢的是那些意趣盎然的泥造像。这些皆有道理,但只把梁硕的新作放在雕塑范畴里讨论似乎限制了其丰富的可能性。那好,让我们先清清脑,暂时忘记我们所知的关于梁硕的一切,在不受知识打扰的状态下去亲身游历“女娲创业园”。
来到位于798的空间站画廊的门口,脚还没等进去,气息已经先冲到脸上。微凉的水气混杂着隐约的泥腥,冲破雾霾弥散于毛孔之间——这不是看当代艺术经常能撞上的味道。转身入展厅,一个湿润的世界豁然展现。展厅的白色地面变成了史前的大地,浸泡在大片泥水里,四周依墙垒起来的泥径是留给观者仅有的落脚之处,这是艺术家预设的观展线路。女娲神话的情节沿着小径铺陈开来,一簇簇泥塑小景嵌入空间的曲折之处,粉墙上几抹淡泥,是米友仁式的远山——这宇宙洪荒景象的背后暗暗散发着文人气。再看园子显眼处立着的女娲补天像,让人联想起主题公园里俗气的伪纪念碑。原始材料,文人园林和主题公园的“渣”意,梁硕把近年来感兴趣的三条线索拧合到了一起。
如果说梁硕是在重新看待基于西方透视法发展出的写实雕塑系统,那么踏进着这园子后才觉得,其实艺术家也许并不在意雕出了什么,他更在乎的似乎是让人们踏进“女娲创业园”这件事本身。从我们呼吸着湿润的水汽进入园子的那一刻起,就不得不低头关注脚下那条狭窄不平的泥径,脚趾禁不住绷紧去抓紧湿粘的地面,身子一边找平衡,一边小心不去刮蹭身旁的泥雕。低微的泥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袭来,直接作用于我们的身体和感官,通过一种非视觉的方式提醒我们它的存在,我们需要通过迅速理解泥的物性来与其达成妥协。泥看似可以被轻易塑造,却充满了诸多不可控制的未知。梁硕最享受的正是在可控和不可控之间周旋的快乐。
泥径两侧和塑像旁边堆着一摊一摊语焉不详的烂泥。从雕塑语言的角度而言,这些烂泥虚化了情节,时间和空间,它们可以涵盖千年的光阴,可以囊括万里以外的自然。史前神话中那个无古无今的当下通过泥的混沌传达出来,这不能不说是梁硕从传统绘画和文学中汲取的养料。但更有趣的是,在泥径上走着突然脚前出现半个屁股,或者横着一截大腿,那也许是被野兽吞吃剩下的,或是被山崩地裂砸倒的。观者迟疑或躲闪不及,踏上一脚,残破的泥身就直接入泥,不过几天这些身体就回归泥径,无法辨认。这一边,人不断从女娲手里的泥里浮现出来,那一边,人又不断被踩踏成泥,成为世上的路。烂泥正是被置于一种介于主体和环境之间的中间状态,它既是我们依存的世界,又是我们自己,也许泥的诗性和寓言正在于此。
再看女娲,这个天地间最初的雕塑者被梁硕剔除了史前神话可能携带的一切浪漫情怀。她敞开双腿独坐于史前的大地,脚掌肥硕,腰间赘肉连连,造人的姿态有如村妇在炕上忙活针线。她有点“轴”,因寂寞而造人,周而复始,执着于此。重复的工作不问及生命的质量和意义。她嫌捏泥人太慢,就索性甩泥点,甩出的泥点虽是女娲的母体副本,却被梁硕塑成半人半蛙的粗陋生物,浮着于墙上。这些生物坠地既媾和,落入草莽既被野兽吞吃,命如草芥。梁硕的雕塑手法传递着原始性中赤裸的粗鄙,其背后的信息简单有力——活下去是头等大事,命最要紧!
多年来梁硕一直努力回避技艺,摆脱程式的方法和策略。作为一个雕塑出身的艺术家,他专注的不是做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雕塑”,而是寻找一种有机的生成机制,让材料和环境之间,主体和客体之间互相作用,随其本性自行生长。某种程度上,梁硕同他的女娲一道回避了雕塑家作为造物者的强者姿态,谙熟和顺应物质世界的种种限制,让这种自然而重复的生长来代替简单的对立和抗衡。他改造的女娲寓言没有创世纪的恢宏,也不是一个线性历史的开端,而是指向生命的循环,和这种循环本身意义的缺失。女娲不是这个园子的主体,只是促成这个循环的介质而已。梁硕没有试图控制观者的体验,而是反过来赋予了观者塑造这个空间的权力。这个园里最精妙的雕塑不是这位女神,而是梁硕和我们一起用脚踩踏出来的那段泥径,一个最原始,最充满不确定性,又最合理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