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是一种态度

尹秀珍:无处着陆

佩斯北京(酒仙桥路2号798艺术区)2013年7月20日-9月28日

一架精密的闪闪发光的机器,擎着一对巨大壮硕的黑色车轮,静止而落寞地矗立在空间之中。车轮上被拼接起来的衣料包裹着,其上缝着几个如同防风袖一般的枝杈,与支撑着它的坚硬而冷漠的金属支架相比,车轮本身无论从温和的质料还是空转的形态上而言都显得有些软弱无力。这是艺术家尹秀珍创作于2012年的作品《无处着陆》,如同这件作品的名称一样,悬置在空中的巨大车轮处于一种疯狂而尴尬的境地。

尹秀珍,《救生筏》,装置(沙发,尾喉,穿过的衣服,高密度板),93 x 533.5 x 258 cm,2013

2013年7月20日,尹秀珍在佩斯北京举办了这件作品的同名个展“无处着陆”,除了这架大车轮之外的大部分作品都创作于2013年。这次展览一如既往地延续了尹秀珍对于个人记忆与集体经验的关注,将个体的感性认识融合到宏观浩大的社会变革、历史变迁乃至宇宙生命的历程之中。例如装置《黑洞》源于尹秀珍对于“黑洞”这一科学概念的兴趣,在2010年,她曾用集装箱创作过一件同名作品,用以思考全球贸易所带来的欲望扩张。而今年所展出的这件《黑洞》虽然从形态上来看与三年前的那件十分相似,但却在这颗巨型钻石的外部包裹上了一层旧衣物。人们通常将尹秀珍的作品分为两类,一种是与个人经验和经历相关的,一种是关注公共问题的,而从这件作品来看,二者之间的界限已经越发模糊。作为行走世界的当代艺术家,尹秀珍在穿越不同地区与不同时代的过程中,不断地与周遭的文化、社会与历史发生着接触和碰撞,犹如浓缩了时代的风格与气味的旧衣物一般,作为个体而存在的人身体力行地体验并反射着塑造他们的宏伟结构。

尹秀珍,《黑洞》, 装置(多层板,穿过的衣服,灯),150 x dia. 250 cm,2013

对于集体记忆的呈现方式多种多样,从王广义的”大批判”到早已滥觞的对于毛形象的各种戏谑和挪用,从玩世现实主义中那些在大太阳底下百无聊赖的光头到卡通一代里和动漫形象混居的80后们,时代在许多作品上都打下了典型的烙印,将它们编好号码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在中国当代艺术的年表上。然而,尹秀珍的作品却没有那样旗帜鲜明的批判性或归属感,它是柔软、暧昧、模棱两可的。她有意避免被划入任何意义明确的二元论中,在面对时代变迁与公共问题之时,她往往采取倾向于中立而温和的立场。正如那件创作于1995年的《洗河》一般,尹秀珍习惯于以循序渐进的方式将个体脆弱而微不足道的意识渗入到宏大的课题之中,如同不紧不慢的移山者,或者循循善诱的讲故事的人。

展览现场
尹秀珍,《隔离墩‐黄雾》, 装置(丙烯,木板,穿过的衣服),53.6 x 60 x 30 cm,2013
尹秀珍,《隔离墩‐长安街1》, 装置(丙烯,木板,穿过的衣服),53.6 x 60 x 30 cm,2013

本次展出的《隔离墩》系列也是如此,艺术家用木板制作了一列马路上常见的隔离墩,其背后的金属杠则以旧衣物取而代之,隔离墩上用丙烯描绘着北京的街景,似乎暗示着变换的风景留给隔离墩的痕迹。而这无疑也是尹秀珍等生活在北京的人们的集体记忆的碎片化显现,“长安街”、“黄雾”等标志性景观是他们所众所周知的。然而,艺术家以木板和旧衣物等易破碎腐烂的材料来作为承载个人经验与集体回忆的媒介,在物质的脆弱与精神的凝重之间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和谐。

尹秀珍,《救生筏》,装置(沙发,尾喉,穿过的衣服,高密度板),93 x 533.5 x 258 cm,2013
尹秀珍,《生命》, 装置(穿过的衣服),尺寸可变,2013

物质属性的不断转换是尹秀珍乐此不疲的。本次展出的《生命》是用穿过的衣物缝制成的无数根香烟,《救生筏》是以旧衣包裹沙发而成,在此之前她也曾用泡沫塑料制作过大大小小的旅行箱(《中转站》,2010),用衣服改造面包车(《集体潜意识》,2007),用纺织品缝制大脑(《思想》,2010),等等。这样的方式不能不让人联想起朱迪·芝加哥的《晚宴》,梅拉•奥本海姆(Meret Oppenheim)的《皮毛餐具》(1936),奥登伯格用布料制作的软绵绵的打蛋器,以及(用不锈钢做兔子和气球的那个)。在改变了媒介材料本身的语境和用途之后,原本的物质属性被抽离出去,新的意义被注入进来,由此产生的一种疏离而吊诡的效果总是能够引人反思。但是显然,尹秀珍对于旧衣物的运用与以上提到的这些艺术家均不相同,因为她所注重不仅仅是衣物这一材料的物质属性,更是它所集结和蕴含的时代气息与个人记忆。可以说,尹秀珍所挪用的不是材料本身,而是其已然具有的意义。她对旧衣物情有独钟,与其说是钟情于其质感,不如说是迷恋于它们所象征的文化、历史、经验和那些丝丝入扣的回忆,正如孩童迷恋母亲衣柜中的味道一般。在《不能承受之暖》中,她使用1000条围巾组成一个庞大的五彩斑斓的漩涡,围巾本身所给人的温暖感觉与意识中的温情回忆千丝万缕地缠绕在一起,令人在这温暖的漩涡前欲罢不能。在2007年的《集体潜意识》中,她也曾使用过类似的方法——用旧衣物将一个普通的蓝色面包车改装成为一条犹如镶嵌着玻璃画的教堂一般的时光隧道——使人们在虔诚与沉醉之中静静体验已经逝去的泛黄但却温馨的遥远记忆。

尹秀珍,《不能承受之暖》, 装置(1000条围巾),直径365公分×高25公分,2008

然而,正如米兰·昆德拉所发出的疑问:“沉重便真的悲惨,而轻松便真的辉煌吗?” 那么,温暖就一定是积极的吗?艺术家在引领我们怀恋过去的同时也传达了一种隐约而深刻的不安:用衣服包裹起来的救生筏遇水只能沉没;朝向天空的轮子唯有空转;缤纷绚烂的烟花转瞬即逝(《烟花》系列,2013);温暖的漩涡也会使人变成温水里的青蛙。尹秀珍以一种类似于软现实主义的态度实行着对于现实社会的批判,这种批判是温情婉婉、忧心忡忡而欲言又止的。正如最近热映的影片《小时代》一般,无论对于几位主人翁还是他们生活的世界,在极度繁华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不安的悬崖与疲惫的废墟。在尹秀珍的作品中,用围巾包裹起来的温暖是不能承受的,看似轻飘朦胧的是最为危险的,因为“完全没有负担,就会高高地飞起,离别大地亦即离别真实的生活。它将变得似真非真,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注释1), 并且永远无处着陆。

注释1: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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