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已收录入燃点第四期杂志中(2016-2017年冬季刊)
我心里想要说的是形象如何变成新物体的事(In nova fert animus mutatas dicere formas corpora)。—— [古罗马] 奥维德(Ovid),《变形记(Metamorphoses)》 (《变形记》杨周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5月第一页)
奥维德用这样一句意图明确的声明为《变形记》(著于公元八年)开篇。在其后的二百五十个神话故事中,这位古罗马诗人将变形主题按照时间顺序记述下来—有时以一种随意的方式,有时则是重述脍炙人口的希腊神话寓言,也有时会偏离到其他意想不到的方向上去。其中一则埋藏入了我们集体意识的故事,可以在罗马的博尔盖塞美术馆(Galleria Borghese)见到,意大利雕塑家吉安·洛伦佐·贝尔尼尼(Gian Lorenzo Bernini)的著名雕像描摹了处于半变形状态(mid-metamorphosis)中的仙女达芙妮(Daphne)的故事—她的四肢变成一棵桂树的盘枝,在她试图逃脱被爱冲昏头脑的阿波罗(Apollo)的时侯。同样,变形发生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在电影中就体会过这些,因为电影配乐透过视觉图像使观众身临其境。例如,在《光之圣象(Ikon of Light, 1983年)》中,英国作曲家约翰·塔文纳爵士(Sir John Tavener)在空无与充盈的音乐之光的双重性之间物质的变形。这部作品表现了声音中的光—光同时作为一种物理上的照亮和一个灿烂的精神。这种声音和视觉的流动性与易变性也可以在各种表演实践中找到:无论是古典印度舞还是中国京剧,大量的手势和动作都传达出一个非常明晰的叙事意义。那么,手势就能被听到,音乐能被看到,文学作品也能变形。
同样,中国艺术家关小也对所有种类的形态转变很感兴趣,无论这些转变是互动媒介的还是观念性的。她探索了超链接世界的数码影像是如何影响当代观看之道的。举例来说,她曾经引用过(在Frieze杂志刊载的一篇关于关小的Portfolio艺术家专题报道中,她提到了她的灵感来源)2013年的一个新闻事件,即一群俄罗斯摄影师拍摄了一颗巨大的流星。我们每天都会从社交媒体平台上看到此类图像。技术令我们得以远眺其他的时间和地点,打破了地域性和时间性,并导致了一个意味着我们不再操纵于某个单一瞬间的状态—一个将技术对象开放至重复(甚至是扭曲)的状态。我们用肉眼看到的东西可能会变形,我们看待它的方式也会如此。用关小自己的话来说:“在这里展出的是一些大家已经习以为常的东西:一张图像是对一个事件的记录,这张图像广泛地传播,直到图像所记录的事件本身不再是主题,于是图像也就不再服务于事件,而恰恰反过来了。”
正是在这个流动的框架内,关小为巴黎国立网球场现代美术馆(Galerie nationale du Jeu de Paume)的第九届卫星项目“我们的海洋,你的地平线(Notre océan, votre horizon / Our ocean, your horizon)”创作了两件新作品:《如何消失(How to Disappear,2016年)》和《天气预报(Weather Forecast,2016年)》。《如何消失》这件装置综合了声音、小屏幕视频和文字逐渐消失的投影,它包括了由三个相互交织的语音组成的配乐,每一个都说着一种不同的语言,都在宣告一次消失,此后图像和声音逐渐消失。当我们重新调整自己,开始思考讨论一次消失和实际上经历一次消失之间的异同。这正是关小希望达到的目标—一个令观众进一步了解他们认知过程的环境。我们几乎对自己的感官和下一步即将发生何事有着超认知(hyperaware)般的认识。她将这件艺术作品大致视作引出她展览中其他作品的一部序言。仿佛《如何消失》构成了她此次个展中“双联画”的第一部分,为观众充分体验(其第二部分)《天气预报》做好了准备。
三屏录像《天气预报》展示了一个观察观念转变时更为生动的视角。这些录像采用了一些来自互联网的现成素材(对关小而言,网络是常用素材库,她将素材收集的过程描述为“它们找上门”而非她找到它们),这些视频将旅行用作一种传达观念转变的参数的隐喻。就像旅行能够改变我们一样,一个观念、一件事物、甚至是人类和动物也可以转变我们。艺术家选择《天气预报》作为题目,正是因为就其本质而言,天气是一个无常的、波动的、模糊无形的现象。它既是一个抽象物,又是一台关小可以用以编织她对变化之叙述的适用仪器。
虽然并非线性叙事,延展至三块屏幕上的视频被分为三个连续的部分。在每一个章节,关小运用了丰富的图像和视频,用她的话来讲,它们遵循着“相同的规则或逻辑”。在她对这些部分的叙述中,预示了发生在作品中变形的过程,她试图让主题的每一部分与下一部分彼此关联。在每个序列之间,一段文字出现在所有三块屏幕上:“你能如何坐在椅子上看遍欧洲?”关小表明,在旅途中发生、或者于新景点和声音之体验所获的现象变化,是一种你在自己家中就能得到的转变。
其迷人之处还在于,关小的作品本身激活了传输。在科幻世界,运输者(在电影《星际迷航(Star Trek)中》)将一个人或者物转换成一种能量模式或者去物质化(dematerialized)的状态,在将它“照耀”向一个目的地之前,在那里它被重新转化为物质,或者还原物质化(rematerialized)。通过输入坐标,关小提出一个她的观众群体或许会选择接受的问题: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物理上的运动对于变形的发生是否是必要的?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能够使我们照耀遍布全世界的呢?如果我们不需要体验其他地方,我们又该如何自我认知,或者我们最初从何处而来?虽然艺术家并未直接着眼于这些特定情形下的身份思考,但是她的确暗示了身份是如何能够从一件事物转化成另一件的。
关小近期举办了她在英国的首次个展《扁平金属(Flattened Metal)》,展览在伦敦当代艺术学院(Institute of Contemporary Arts,简称ICA)举行。这次展览展出了一件新的装置作品,五面巨大的屏幕,前面放置着各种材料的雕塑,包括静音扬声器。物件的堆集将历史混合在一起,转变了时间的线性假设。比如,一件由树脂和玻璃纤维制成、模仿七至十世纪亚马逊部落鸟头饰物的复制品,被装在了一个貌似是古代君王权杖的把手上。这两件看起来仿佛来自远古的东西,与一只现代高科技的赛车靴互动起来,共同构成一个或许仅属于未来的、怪诞的复合结构。这件作品重申了艺术家找寻那些在时间、地点和目的上并不相似的物件之间某种形式等同的兴趣。在她看来,“无论是植物、人类还是动物,他们得以感受世界的过程是完全一致的。”
在《行动(Action,2014年)》这件同样入选伦敦个展的三屏视频作品中,艺术家同样集成了声音、文字和图像来构建一次视觉旅程。三面屏幕展现出一种富有节奏感的和谐:击掌声伴随着跺脚声,一面屏幕的书页翻动,另一面屏幕中的少女秀发随之飘然。居中的屏幕中,关小内心的思考通过文字展示出来:“对我来说,节奏意味着一切意识的交叉点。这是我理解万物之间关联的一种方式。它帮助我去尝试和传输动作,去看、去听、去想这些交叉点,并自由地去建立他们彼此间的联系。”
这种在视觉上看到节奏的方式,透过活动影像的图像,提醒着我配乐能够如何传达一部影片的视觉感情,也让我想到由墨西哥导演亚历杭德罗·伊纳里图(Alejandro Iñárritu)执导、墨西哥音乐家安东尼奥·桑切斯(Antonio Sánchez)配乐的电影《鸟人(Birdman, 2014年)》。桑切斯,这名爵士打击乐手,被伊纳里图委以寻找“电影内部节奏”的重任。一个内在的节奏控制着电影的视觉影像、叙事结构和情节铺陈,在我看来,正是这种节奏在左右与转变着角色们互动的进行,而非相反。
在最近的一次访谈中,关小指出,“我们本来拥有五种感官,但是我们却正在变得越来越仅关注于视觉和听觉。”在其作品中,她似乎在尝试均衡不同感官、事物和人群的价值层级结构。为了促进我们对此的理解,一种(感觉中枢的)民主化就此发生,因为对于艺术家而言,事物的不同部分是全面地相互关联的。
一切看来十分自然,数字媒体为关小乐于操控的熵变量(the entropic variables)提供了完美的环境。关小独特的嗓音,她那识别不规则的联系与表达对转变事物本质的想法、几乎是与生俱来的能力,都令她多次出现在重要的国际展览上(除了ICA和国立网球场现代美术馆的展览之外),其中包括第13届里昂双年展、第9届柏林双年展、第5届莫斯科青年艺术双年展,以及伦敦扎布罗多维茨收藏馆(Zabludowicz Collection)的个展。
所有这些近期的展览为艺术家交出了一份亮眼的成绩单,而艺术家对于诸如“年轻艺术家”、“女性”抑或是“后网络”之类的标签并不感兴趣。她的艺术创作或许是一种决定分离的主见和意识,同德国物理学家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提出的量子力学的测不准原理(Heisenberg’s uncertainty principle)亦不无相似之处,就好像一旦它们被分类,那她的想法就会瞬间丧失其意义。在某个时间点,当一些社交控罹患FoMO(害怕错过)综合症时,也许这些变形的经验会适时地帮助人们做到专注:一个真正的传输者,在我们自身的、以及其他更多的虚拟现实之间,照耀着我们。
关于作者
谈颖目前是CFCCA的策展人,她负责每年的馆内展览,公共项目以及英国国内和国际的巡回展览。除了在CFCCA的众多展览之外,她也同时在英国内外策划了许多展场外艺术项目。谈颖在佳士得教育(英国)担任客座教授,并且是《KALEIDOSCOPE》杂志亚洲版的撰稿者。她同时也是利物浦双年展策展团队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