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杨诘苍在巴黎 Jaeger Bucher 画廊的展览 “第11日的传说” 画册中一文的删节版。展览从2011年10月20日开始,持续到12月30日。
方舟中有严格的戒律。记住,那是一场漫长而危险的旅程——尽管戒律事先早以确立,它仍然是危险的。也得记住方舟里有整个动物王国,你会把猎豹放在羚羊的一跃之内吗?适当的安全措施是必要的。我们的方舟不是自然保护区;有时,它更像一艘监狱。
……第二年,戒律有所放松,一些旅行者被允许互相来往。诺亚抓住了一头想爬上母马身上的驴子,当场大怒,怒嚷嚷地说这样的扎堆没什么好结果(这证实了我们相信诺亚憎恶杂交的理论)。诺亚接着说,他要好好教训这头野兽。他把驴子的蹄子绑起来,扔到甲板下,下面就是汹涌的海水。我们大多把这解释为性方面的嫉妒,就是这么简单。
——朱利安•巴恩斯,《10 1/2章世界史》(1)
在《天堂陌客》系列中,杨诘苍使用了多元的艺术表现形式,包括中国水墨绢纸画、200件放在不同高度的展台上的关于动物性交的陶瓷装置作品、以及一个影像作品。所有这些呈现了这样一幅想象的场景:人和动物在牧歌图景式的背景中,自由、公开地交配。艺术家本人的解释是,《天堂陌客》中放纵的交配场景,是对薄伽丘的《10日谈》的延伸,即“第11日的传说”; 在其中,所有宗教、种族、意识形态或政治上的差异,以及在场者的冲突都被泯灭了。正像杨诘苍指出的,他的作品意图是在具有道家色彩的儒家思想的影响下形成的:宇宙在“阴”、“阳”(2)两种对立互补的状态之间运动;同时,“自然/自发性”在社会、政治和精神上有着重要的意义,这种“自然/自发性”与作为自然之法的“道”(3)、以及知识分子传统中的“无为”是一致的。杨诘苍的作品意图也受到这种根深蒂固的文化认知的影响。在当今全球化以及国家、地区间经济、政治冲突不断的语境下,可以将《天堂陌路》解读为(这也正是杨本人的意思)一件强烈的介入的作品,它提出了一个对差异没有偏见的、自然(4)的全球社会景观的可能性。确实,杨通过加强《天堂陌客》中牧歌图景的不真实性(使用非客观的、中国传统的工笔绘画方式),有意强化了这样的解读——这与西方的文化视角多少是矛盾的(5);这样,他将牧歌图景与人们对人兽杂交的文化禁忌和负面印象拉开了距离。
作者的解读为我们提供了对艺术家创作思路的洞见,这对我们理解《天堂陌客》无疑是至关重要的。然而,我想提出另一种跨语境/跨文化的解读,作为对艺术家本人解读的补充。这种解读不仅将《天堂陌客》的想象场景视为《十日谈》的延伸,也在其中发现了有别于正统圣经叙事传统的不同阐释。
诺亚方舟的故事出现在《创世纪》的第六至第九章和《古兰经》的《Hud》和《Al-Mu’minun》章节中,其来源可以追溯到巴比伦时期的文献。在这个故事中,上帝看着人类的堕落,对自己的造物感到失望,决定发起一场大洪水来清洗地球。上帝也看到,在人类中,只有诺亚“在他那代人中是正直的”。因此,他指示诺亚和他的家人造一艘巨大的、能够出海的方舟,这艘方舟要能够装下“陆地上所有呼吸的动物种类中的一公一母”。当诺亚的家人和所有动物安全登上方舟,方舟关闭以后,上帝打开了天堂的水闸,六个月以后,连最高的山都被15肘尺的水覆盖,方舟外所有的人和动物(除了鱼、海洋哺乳动物和两栖类动物)都被摧毁。
七个月后,大洪水到达了峰值;再接下来的七个月,洪水渐渐退去,方舟最后到达了阿拉特山脚下。大洪水开始的第十四个月后,诺亚、诺亚的家人和所有动物开始走出方舟,重新在地球上繁衍。在走出方舟之时,诺亚向上帝献祭,上帝赐给诺亚和他的儿子吃上帝认为是洁净的动物的权利(根据犹太传统,洁净和不洁净动物的区分在各种动物上方舟时决定),同时禁止诺亚吃血未尽的动物肉。上帝也宣称血是神圣的,非法的杀戮是被禁止的,“放人血液的人也必将流血,因为上帝按他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除此之外,上帝和诺亚、他的家人以及所有动物建立了契约,他将永不再发起大洪水来摧毁地球,接受“人类的心灵只是由于心灵未成熟而邪恶”。然后,上帝在天空放出了彩虹,作为契约建立的象征。这样,在基督教的话语体系中,诺亚方舟的故事被阐释为耶稣到来的前兆;耶稣受钉于十字架和对所有人类罪恶的承担也是出于神的敬畏,预免暴力的献祭的需要。
根据《塔木德经》(200-500AD, 拉比们对犹太法典和传统的阐释的汇集)中‘Sanhedrin’一章,方舟里的动物都是其种类中最好的,它们的行为受到严格的限制,在方舟的十四个月中都保持严格的禁欲。因此,大洪水后从方舟出来的动物数目和进入方舟的动物数目一模一样。根据犹太拉比的注释,方舟不仅是为了保存上帝造物的繁衍,同样也是受到神性启发的、有着严格秩序的空间。不仅上帝的造物被简化至最基本的二元组成:一男一女(尽管有拉比的米德拉什认为,不洁的动物成对地进入方舟,而一类洁净的动物进入方舟的数量是七);还有通过在同类物种和不同物种间绝对的禁欲达到的对这完美的、最基本的二元秩序的维护。因此,尽管上帝在大洪水之后接受了人类趋恶的本性,他的前提却是将洪水之后的世界建立在了全新的、结构完美的基础上(这是一种节制程度超出想象、难以相信的状态,朱利安•巴恩斯在《10 1/2章世界史》中的第一章‘The Stowaway’中有相当有喜剧效果的描写)。另外,可以这样理解:上帝在大洪水后这个有着完美结构的世界之上,建立了新的律法,来限制人类趋恶本性的放肆。
行文至此,我们可以有据地提出,杨诘苍的作品不仅是对《十日谈》的延伸,也是有别于正统圣经叙事的一个异端。方舟中的动物和人来到达陆地后,在无节制的肉体狂欢中释放被压抑的身体欲望,开启了人类“堕落”(亚当、夏娃偷吃禁果而知善恶之分)以来新的世界秩序(或者说是无序);在这个新的秩序/无序中,没有基督教理性和道德观中对于类别、差异的束缚观念。在这种历史语境下来看,《天堂陌客》里呈现的牧歌图景是一场道德僭越和肉体(萨德主义)的狂欢,其中对神性(失落的天堂)的遵从依然略有痕迹,即善与恶的界限、罪的概念也全然消失。这样的时刻,的的确确,可以说成是“天堂陌客”。
1 朱利安•巴恩斯,《10 1/2章世界史》,(London: Picador, 1990), 第3页和第20页。
2 见张岱年,Edmund Ryden (译),《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英文版(Beijing and New Haven and London: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and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2), 第83页至94页。
3 《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 第11页至26页。
4 《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第162页至169页。
5 西方的理性传统对天然和神性、自然和人化有根深蒂固的区分。这种区分对中国文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
(图片鸣谢: 画廊及艺术家们)